车子在关卡上停了下来, 守关卡的卫兵上前询问。
几个人凝神听着,卫兵应该是在问那位小贵族从哪儿来,又问他要往哪儿去, 他们听到小贵族说从鹿昂河那儿过来,可不等他们听到那个小贵族的第二个回答。
“砰!”
那些卫兵动手了。
毫无防备的小贵族连带着他几十个农奴手下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为什么要杀我?你们想要什么, 我都可以给你们!”那年轻的小贵族一脸惊恐地求饶。
“为什么?”其中一个卫兵笑了起来,“你自己都说你是从鹿昂河那儿过来的, 鹿昂河是什么地方?距离辛加堡不足三公里, 你能活着走到这儿都是个奇迹!”
小贵族脸上只剩下惶恐和不解,“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没怎么样,就是你很脏啊你不知道吗?如果不是你们这些脏东西潜伏在我们之间, 瘟疫又怎么会忽然传播开来?”
“别和他废话了, ”说话那人看向小贵族,“你也别喊了,这是大祭司大人的命令,清洗斯罗郡的肮脏和邪恶!”
小贵族一脸惶恐,“我是个虔诚的信徒, 我支持的是大祭司大人啊, 我也是支持圣战的啊!”
“但谁让你是斯罗郡的人呢?谁让德斯蒙德大公爵曾经是你们的主人呢?”他说着,轻轻一挥手, “别愣着了, 赶紧动手!”
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 几十个人就被屠戮一尽。
血流了一地, 与原本的黑色土壤混在了一起。
这些尸体很快就被拖走了,板车也都被推到了丛林里,除了空气中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
其中一个守关的卫兵甚至还分着从板车上搜刮下来的食物, 几个人颇有闲情地聊着天。
他们能隐隐听到这些卫兵们的说话声。
“还得守到什么时候去?”
“等雅各布公爵攻下辛加堡吧,到时候大军回撤,我们是不是也能跟着撤了?”
“这怎么可能?到时候大军回撤,我们还得留下断后呢……总之,大祭司大人大人可是下了命令了,只要是斯罗郡的人,无论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都不许活着出这个地方。”
“这是为什么呀?”问话的人显然是个新来的。
“刚才不是说了吗?瘟疫,知不知道?听说这一次德斯蒙德引来的恶魔十分强大,将辛加堡外的人也都沾染了,特别是这些原本就是德斯蒙德大公爵的奴仆的,他们都已经沾染上了最邪恶的东西,就是因为他们,军中才有越来越多的人……”
“行了。”还是之前那个下令动手的人开口打断了说话的人。
他显然是整个队伍的领头人物,冷冰冰的目光扫了那人一眼,那人一缩脖子,果然不敢再聊军中的情况。
那人尴尬一笑,“反正都是一些阴沟里的臭老鼠,等把他们杀光了就消停了。”
“还是雅各布公爵大人果断英明。”一旁旁听的几个卫兵脸上也都露出些许放松的笑容。
躲在一旁的埃蒙德一行人却是听得浑身冰冷、寒冷彻骨。
贾斯特斯也已经清醒了,他目光发直,喃喃着道:“雅各布这是把军中瘟疫的传播都怪到了我们这些斯罗郡的人的身上?”
骑兵们都有些沉默。
“难怪……我就说,死在那个坑里的那几个人我怎么看着都那么眼熟,都是斯罗郡的人。”
“我记得死在咱们跟前的那个,好像是康特得克城的一个卖酒的小贵族,我还跟他买过酒……”
其中一个骑兵惶恐地看向贾斯特斯,“我们真的是肮脏的吗?军中的瘟疫,是因为我们?……”
贾斯特斯抿住了唇瓣,眼底流露出一丝茫然和不解。
真的是因为他们的原因吗?
因为他们曾经是德斯蒙德大公爵的手下,所以天生肮脏?哪怕他们心向光明,信仰虔诚,也没用吗?
埃蒙德抿住了嘴唇,“我们又没有生病,怎么会传染给他们?如果我们真的有染上,只是因为潜伏期没有表现出来,那我们离开大军都五天多了,怎么还没有病发?”
他怎么都没想到,大军中有人感染瘟疫的事情被揭开后,大祭司和雅各布公爵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应对。
他气愤不已,一抬头,就看到贾斯特斯等人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骑兵们压根听不懂什么潜伏期,还有生病传染什么的,这跟他们离开大军五天了又有什么关系。
埃蒙德一时失落地垂下了脑袋。
贾斯特斯想了想道:“先离开这儿吧。”
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一旦被发现,他们一定会被认出来的,以如今他们的体力和战斗力,恐怕拿不到今日第三次的幸运了。
贾斯特斯一行人沉默地从关卡处离开了。
走出去一段路,彻底进入丛林以后,贾斯特斯又停了下来,他的看起来脸色白得有些吓人,声音也很是虚弱,大口地喘着气,“放我下来吧,我不想再走了,我要休息了。”
“再往前走一点点吧?”扶着他的老兵道。
再往前一点就有水源了,他都听到水声了。
贾斯特斯摇了摇头,“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我就留在这儿,挺好。”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歇了一口气,又道:“到水源那儿,太容易被发现了。”
到时候,难免又暴露其他队员们的行踪。
骑兵们这才反应过来贾斯特斯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他已经准备赴死了……
埃蒙德猛地抬头看他,“队长!”
贾斯特斯看着埃蒙德灰扑扑的脸庞,几次想说话,几次又犹豫着咽了回去,最后也只能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沙哑到了极点,“你们要好好活下去。”
是他对不起他们。
埃蒙德眼睛一阵阵发酸,辛加堡南门战,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但那场战斗,根本称不上是战斗,还没开始打就已经结束了,在圣战光明军大军中的那场战斗,是他经历的第二场战斗。
十五个人,离开了六个人,路上又死了一个,如今只剩下八个人了。
这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一样,
好像一场永远不会醒过来的梦。
“我们一起活下去,我们一定要一起活下去!”埃蒙德整个人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你说过的!我们骑兵队的人,只有战死的,没有当逃兵的,更没有投降的!”
贾斯特斯摇了摇头,“我是真的不行了,我的肚子都被人捅破了。”
这样的伤他在战场上见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其中还有不少都是他亲手造成的。
一剑通过去,直接怼个透心凉。
活不下来的,只能等死了。
他也实在没有必要继续拖累他的兄弟们,如今他们已经够难的了,再带上他这个负累,前途就更渺茫了。
他挪开了视线,灰蒙蒙的眼底是一片死寂和绝望。
可是骑兵队中的人哪个人不绝望呢?
一个年轻的骑兵双手在膝盖上交握,整张脸都迈进了膝盖里,“可是,大祭司已经下令,称我们是肮脏邪恶的人,整个斯罗郡,甚至整个北境……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贾斯特斯闻言,缓缓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拳头握紧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跟他们离开辛加堡的时候所设想的不一样。
他以为在这里,大祭司会为他们加持,无论是康特得克城还是在其他任何地方,也都比辛加堡安全,只要逃离德斯蒙德大公爵,逃离辛加堡,那么神明一定会眷顾他们。
可现实却是,大祭司率先对他们举起了屠刀。
他们都成了被清洗的对象……
或许,他们确实是真的肮脏吗?每个人都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
如果是这样的话,好像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吧?
那不是必死的吗?哪怕最后是邪恶战胜了光明,可他们曾经的几十年都在为光明而战,他们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胜利吧,到那个时候,瘟疫或许就会吞没整个帝国。
越想越觉得没有希望,几个骑兵颓丧地坐到了地上。
“我也不想走了……”
“太累了……”
埃蒙德攥紧了手指,他摇了摇头,“不,我们还没有完全失去希望!我们不能就这么认输。”
可是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听他说什么。
他们本来就已经很累很累了,能够支撑到这里,完全是因为心中还抱着那么一丝希望,现在希望不见了,撑着他们的那一口气也就散了。
埃蒙德咬住了牙。
他不想认输,他不想死,他更不想第一次正式参战,就面对自己的战友全部死去的这一幕。
埃蒙德犹豫再三,鼓起勇气对贾斯特斯道:“队长,你说我们会不会是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搞错什么?”贾斯特斯虚弱地抬头看他。
他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苦笑着摇头,“是搞错了,我真是瞎了眼睛才会信了雅各布那个蠢货……当时,我应该带着你们尽快离开北境的……”
或许那样做,他们还有一线希望。
他忽然想起在康特得克城的时候,埃蒙德就决定要离开,是他强行将埃蒙德留了下来。
现在想来,真是他一手害死了眼前这个稚嫩的少年。
埃蒙德摇头,“我不是说这个。”
贾斯特斯疑惑看他,“那是什么?”
“我是说,我们离开辛加堡这个决定。”
贾斯特斯皱起眉头,随后吐了一口气,“也是,早知道离开辛加堡后会是今天这么个情形,真是何必多此一举。”
埃蒙德拼命摇头,他有些着急,“我也不是说这个,队长,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德斯蒙德大公爵根本就不肮脏?也没有任何罪恶?”
“可是德斯蒙德大公爵生下了罪孽之子……”
“神子大人说,鼠疫的发生根本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神子大人?……”贾斯特斯神色古怪,“你似乎很推崇这位神子大人。”
这已经不是埃蒙德第一次提起那位神子大人了。
埃蒙德脸微微红,“我只是觉得,或许有没有一种可能,神子大人提供的防疫方法才是对的?”
贾斯特斯虽然一向对这位突然冒出头来,随后就被德斯蒙德大公爵推崇备至的神子大人嗤之以鼻,不过他还是认真地思索了埃蒙德的话。
如果在五天前,他应该会毫不犹豫地说这怎么可能?
圣女大人可是亲口说过,这位所谓的神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他只是假借神明的名义,来欺骗辛加堡甚至整个斯罗郡的人罢了。
要说谁能够真正制止这场瘟疫,当然是光明军,当然是雅各布公爵,当然是大祭司。
可是现在,他也不能确定了。
或者说,是不愿意确定。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贾斯特斯决定先听一听埃蒙德的意见。
埃蒙德:“你们有没有觉得之前在南门的时候,辛加堡里的人很不对劲?”
“不对劲?”贾斯特斯翻了个白眼,“他们哪是不对劲,我看他们都疯了……”
前两天,每一次聊起这件事情,贾斯特斯都会气得跳脚。
如今再提起,他倒是看淡了许多。
毕竟人都要死了……
“里面的人不该是这样的。”埃蒙德尝试着说出自己的想法,“辛加堡陷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神子大人的宣传册中,清清楚楚地写明了这是一场巨大的瘟疫,可能会死很多很多人,这些宣传册被传扬得到处都是,城中人人皆知。”
这些事情显然在他心底转了很久了,他娓娓道来的时候,有理有据、条理分明。
骑兵们一个个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他们应该是绝望的,对吧?”
“而且就像队长你之前猜测的,他们应该都是像我们一样特别想要离开辛加堡的,对吗?”
说起这个,贾斯特斯的脸上又有一些尴尬。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急着打断埃蒙德,而是听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很显然,除了我们,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辛加堡。”
有一个骑兵犹豫着道:“可是辛加堡每天都死那么多人……”
“死亡人数都有具体的数字的,每一天都有报告。”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张纸张,这张纸显然被他保护的很好,外面还包了一层兽皮,“你们看,辛加堡内的染病人数,十二天前就已经来到了拐点!死亡人数也在六天前开始明显下降!”
迎接他的,又是七张懵逼的脸。
“什么是拐点?”
埃蒙德将纸递给他们看,纸上是十六格格子画。
这十六幅画讲述了一个小故事,在这个故事中又非常简单地科普了什么是拐点。
“就是每一天染上病的人变少了?”贾斯特斯强忍着失血的眩晕,看完了整幅画,“是吗?”
埃蒙德拼命点头,“对!就是每一天染病的人变少了,而且未来,只要防疫工作得当,染病的人会越来越少!”
贾斯特斯捏着手里的那张纸,陷入了沉思。
埃蒙德眼底却是燃起了一丝小火苗,“或许,神子大人设想的鼠疫完全过去的那一天,真的会到来。”
“这可能吗?”贾斯特斯犹豫着问。
“我觉得是可能的!”埃蒙德肯定地回答。
他说完,骑兵们却集体陷入了沉默。
埃蒙德奇怪地看着他们,“你们怎么了?”
他眼底闪过一丝失落,或许……他们依旧不相信神子大人吗?他从身上又掏出来好几张纸。
“这些都是我在这段时间里搜罗起来的,现在‘神令’在黑市上都已经卖脱销了,我的钱又用完了,压了好几样东西才换来这几张,你们都可以看看。”
贾斯特斯又是一愣,“黑市?你说的是康特得克城的黑市?”
埃蒙德点头,“是啊,要是在辛加堡,又不需要去黑市才能买到,这些东西上头不是都会当作必须的物资直接发下来吗?”
贾斯特斯脸上已经没有了表情。
埃蒙德看骑兵的都没有什么反应的样子,急得不得了,“你们看看吧,只要你们看了就知道了,很多事情神子大人都在画中讲得清清楚楚,你们看过就会明白。”
这也是为什么神子大人的“神令”在黑市上越来越受欢迎的原因。
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只要看过,就会知道“神令”上的这些东西是实实在在能够救命的东西。
贾斯特斯呆坐了许久,听到埃蒙德的话,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用看了,我相信你说的。”
他太蠢了,竟是如今才知道,原来他叱之以鼻的“神子大人”,他从未放在眼里,拿到就丢的“神令”,在他以为是救命稻草的康特得克城如此的受欢迎。
其他骑兵的脸上也都露出了一丝苦笑。
埃蒙德奇怪地看着他们,“你们到底怎么了?”
其中一个骑兵无奈地看着他,“难道,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去辛加堡吗?”
埃蒙德终于明白了这些人为什么是这样的表情,他缓缓地坐倒在地上。
这一刻,他眼底所有的希望消失了,脸上也带上了与身边这些人一模一样的绝望和茫然。
丛林中重新安静下来。
骑兵们一个个躺了下来,虽然如今的他们还不是尸体,却有距离尸体只有一步之遥了。
埃蒙德闭上了眼睛,他翻过身去,年轻的他还不想面对这一幕。
已经虚弱到几乎只剩下一口气的贾斯特斯却忽然开了口,“你们应该回去,去找德斯蒙德大公爵。”
几乎已经陷入梦境的骑兵们扭过头怔怔看他。
“埃蒙德,特别是你,看在菲利克斯大公爵的份上,德斯蒙德大公爵或许愿意对你们网开一面。至于我们逃离辛加堡的事情,还有攻打南门的事情,这都是我的决定,跟你们无关,你们就替我向德斯蒙德大公爵认个错……”
骑兵们沉默着。
埃蒙德听到第一句话的时候,眼底刚升起一丝希望,就听到了后半句话。
他皱起眉头,“那你呢?”
贾斯特斯的视线迅速逡巡了一圈,落在了其中一柄铜剑上,是他们抢夺过来的唯一一把铜剑。
他爬过去,拿起了铜剑,“把我的脑袋割下来,你们带着我的脑袋回去。”
……
骑兵队,还有斯罗郡当地许多农奴们甚至是贵族们都很不好过。
然而埃斯坦郡的郡都塔沙州如今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
俄让丘陵外头已经聚集了两千多位农民,这还是远在亚璜丘陵的霍勒斯未经请示科琳娜,临时决定关闭亚璜丘陵的关卡的结果。
这两千个农奴,加上还在俄让丘陵隔离的六百多人,总人数已经超过了塔沙州的原住民。
而这两千个人,如今没有住处,没有食物,没有充足的保暖用具,当然也没有条件给他们隔离。
他们每一天都生活在冻饿而死的死亡边缘。
科琳娜得知这一情况,第一时间就来看过,随后的每一天她几乎都会来到俄让丘陵。
“你见过他们了吗?”科琳娜看向面前这个在几天内就已经迅速成熟成长起来,却又因为过分的成熟和沉默,让人心疼的少年。
13岁的弗迪南德,如今却是俄让丘陵整个防疫工作的负责人。
弗迪南德点头,“我按照您吩咐的,让他们挑了三个代表出来,也将您的意见传达给他们了。”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他们可以等。”
科琳娜眉心跳了跳,“等?……”
科琳娜提出的解决办法,是让卫兵队的人重新将他们送回去,送回到亚璜丘陵,并且会给他们一些食物上的补偿。
接下来他们要去哪儿,她也就管不了了。
却没想到,她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弗迪南德点头,“他们说,如果只是等的话,他们愿意等,一个月,两个月,哪怕是三个月、半年……”
科琳娜眉头越皱越紧。
半年?
按照北境如今的温度,他们根本熬不过半个月!
弗迪南德有些犹豫地问她,“大人,您是不满意这些人吗?”
科琳娜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弗迪南德舔了一记干涩的唇瓣,沉稳的脸上露出几分紧张,“您……是不是想要赶他们走?”
科琳娜眼底满是疑惑,“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她轻声解释道:“你应该明白,他们继续呆在外边是会冻死的。”
弗迪南德点了点头,“我知道。”
“所以,难道不应该另想出路吗?”
她很担心这些农奴们的情况,两千多个人,一批一批隔离排下来可能要到一个月以后了。但同时她也很清楚,她是不可能拿塔沙州的两千多人去冒险的。
“大人,他们也很清楚,他们很可能会冻死在俄让丘陵外头的。”
科琳娜惊讶得微微撑大了眼睛。
弗迪南德又道:“可是大人,即便如此他们也不会离开的。”
“您已经是他们最好的出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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