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和洪承畴都微微皱眉,多尔衮能力很强,但心性确实不行,大丈夫能屈能伸,多尔衮此时考虑的不是战争形势和十几万将士的性命,却是自己的颜面问题,这证明人在失意不顺的时候,更容易暴露自己的缺点。
范文程拱手道:“摄政王,此时的形势,必须果断,拿出壮士断腕的气魄来。现在臣最担心的不是京城当中的流贼,而是远在内地的流贼军队会不会趁机北上断我归路。还有吴三桂会不会趁机西进,投靠流贼,合力进攻于我,如果这样,则大事去矣。”
多尔衮眉头深锁,他背着手来回踱步,道:“院长,本王在盛京出兵之前,没把流贼看成一件大事,只认为,近年来明朝在咱们满清不断打击下,日渐虚弱,而流贼身处中原腹心之地,因势趁便,直趋京师,灭亡明朝。直到本王到了京师城下,与流贼数次交手,这才慢慢明白,原来这些流贼早成了气候,不但兵强马壮,而且火器大炮也不逊于咱们。此时本王知道京师已经变成了一块硬骨头,很难啃下来了。但选择撤兵,无功而返,放弃京城的财富和争夺天下的机会,本王又十分不甘。只是本王寻思,咱们虽然攻城不利,但兵锋锐利,实力强大,天下有目共睹。吴三桂比咱们弱的多,他必定不敢向西投靠流贼,冒犯咱们满清。而且京师如此危急,即便范青从内地调兵,也必然选择到京师勤王,岂会派兵断咱们归路?这招数太险,流贼一定不会这样做。所以本王打算再围攻京师几日,如果流贼真的来了援军,咱们再撤军也不迟。”
范文程直言不讳的说道:“摄政王英明,只是臣担心,再在京师城下拖延几日,恐怕就来不及了!”
多尔衮吃了一惊道:“怎么来不及了?”
范文程拱手道:“摄政王,以前咱们对流贼情况所知不多,道听途说,判断出现误差,以至于现在出现这样的险境,臣也有不查之责。”
洪承畴在一旁微微低头,感到有些惭愧,因为在出征之前,多尔衮也询问过自己流贼的情况。自己根据数年前在中原剿贼的经验,判断流贼实力不强,结果误导了多尔衮。这误判的责任,自己才是最大的。不过流贼在三四年中,就能发展到现在这种状况,在军事、政治、科技上都如此成熟,是任谁都想不到的。
范文程接着道:“这次入关之后,臣特意留心收集了现在贼首范青的情报,所得情报让臣大吃一惊,如果这些情报都是真的,那么范青就堪称古今第一奇才,从崇祯十一年到现在十六年末,五年中间,他在军事上无论大小战斗,没有过一次失败,可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料事如神,英明决断,古代的诸葛孔明复生,恐怕也不过如此。而且臣分析了他用兵的方略,发现他喜欢用险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是他用兵的特点。现在京师虽险,但众志成城,城高池深,大炮犀利,显然咱们是攻不下来的。所以臣猜测范青必定会用险招,以身为饵,拖住摄政王大军,然后断我归路,以图谋一次将咱们十几万大军彻底吞没。”
洪承畴此时也拱手道:“臣也是这样的意见,咱们大军虽然进入内地,但地方生疏,情报不明,虽然占领了蓟县,但明朝众多县镇,还有长城的几处口子,咱们都无兵防守,也不会有当地明朝百姓给咱们送情报,所以咱们现在如瞽如聋,一旦有变,必将措手不及,请摄政王详虑啊!”
范青会有这么大的胃口?多尔衮不禁觉得脊背上冒出冷汗来。只是他还没忘记自己摄政王尊贵的身份,所以表面上依然保持着庄严冷静的神情。他心中想起范、洪二人十多天前,在第一次与顺贼野战,获得小胜的时候,就曾劝谏,说京师不可能被攻克了,与其被敌人牵制在京师之下,不如掳掠一番之后,退兵回到关外。现在想来这话很有道理,自己围攻京师,实在失策。只是大军已经包围京城十多日,损兵折将,却没得到一点利益,这样铩羽而归,又怎能甘心?
他沉默片刻,又道:“今日全军出征,万国共睹,不能轻易撤退。只是万一真如二位先生所料,流贼断我归路,而吴三桂西来投顺流贼,与本王作对,你们有什么办法解救目前的危机?”
范文程道:“摄政王,目前我满清兵力虽比京师流贼的人多,也不过十多万人而已。而流贼的主力部队多分散在陕西、湖广、河南、山西一带。如果流贼召集各处留守军队,一起增援京师,人数可比咱们多上数倍。反观咱们满清部队倾巢而来,再无援兵可调,所以流贼可分兵断我归路,但咱们却实无良策。此外,吴三桂一直在山海关骑墙观望,咱们满清固然实力比他强许多,如果单独挑战,吴三桂必不敢来。但此时咱们大军顿挫坚城之下,士气已衰,而流贼援兵将至,形势对咱们极为不利。此时吴三桂必定会选择投靠流贼,主动进攻咱们,以得拥立新皇之功。”
多尔衮微微皱眉:“可流贼毕竟是逼死崇祯皇帝,灭亡明朝的罪魁祸首,说起来与吴三桂有不共戴天之仇。咱们满清打着为崇祯报仇,剿灭流贼,平定内乱的旗号进关。吴三桂即便不来投靠咱们,也应该竖起复明旗帜,号召远近,与范青为敌。怎会主动投靠流贼,进攻咱们呢?”
范文程道:“吴三桂虽然表面是明朝臣子,以忠臣自居,但其实已成为辽东一军阀,凡事考虑的都是自身利益,对崇祯毫无忠诚而言。看崇祯调他入关勤王,他磨磨蹭蹭,十天才走到永平附近,毫无君父被围,危在旦夕,急如星火,心急如焚的状态。一听到京城被攻破,崇祯自缢,立刻就从永平退兵,也不为崇祯发丧,也不敢进攻流贼为崇祯复仇。此后一直盘踞在山海关中,首鼠两端,骑墙观望。所以臣断定如果咱们攻克京师不利,而流贼援兵又至,吴三桂必定会率军西来,主动投靠流贼,与我为敌。”
多尔衮沉吟道:“吴三桂与咱们交战多年,所以本王深知他们的虚实。吴三桂的兵号称辽东铁骑,在明朝军队中算是战斗力比较强的,可比咱们满清军队依然差了许多,而且兵力也不多,只有三四万人。所以在宁远和山海关,吴三桂不敢出城与咱们野战,只能采用据城死守的策略。他就算率领全部兵马过来投靠流贼,与京城中的流贼加起来也不过与咱们人数相当,如果交战,你认为胜负几何?”
范文程拱手道:“如果咱们清军刚刚入关,士气高涨,锐气正盛,兵锋所至,所向无敌,这时吴三桂就算与范青联手野战,也不是咱们满清的对手。可现在咱们顿挫在城墙之下十几天,屡次攻城受挫,后勤不足,援兵没有,士气低落。反观流贼,屡次抵挡住咱们攻城,信心十足,而援兵又至,本土作战,京城百姓同心,吴三桂再来投降。如此一来,此消彼长,臣对胜负形势不敢预测啊!”
多尔衮心中一震,他知道范文程的意思,清军有可能在野战上失利,不敌吴三桂和范青的联军。但他对此十分怀疑,在他的心中,一直抱有满清野战无敌的想法,所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满清上下所有将领都抱有类似的想法。
多尔衮沉默片刻,忽然站立起来,在大帐中低头彷徨,深深的叹了口气。
范文程和洪承畴都感到有些惶恐不安,也跟着站起。范文程虽然是汉人,但投靠满清较早,从努尔哈赤到皇太极,再到多尔衮,二十年间,已经历经满清三代首领,每一代首领都把他倚为心腹,使他成为满清初期炙手可热的红人。但是他作为汉人士族,深知从古至今,伴君如伴虎,随时都会出现忠言见疑,正直招祸。是不是近来他连续劝阻摄政王放弃围攻京城,已经使摄政王不快。多尔衮一心想要夺取京师,进攻中原,平定汉人天下,建立不世伟业,对于不合心意的话,就不愿意听了。
帐篷内经过一阵压抑的沉默之后,忽然帐外有一名白甲兵报告,“启禀摄政王,有紧急军情禀报。”
“进来说话!”多尔衮立刻收起自己沉重的表情,坐在主将位置上,表情变得威严起来。
这名白甲兵进来之后跟摄政王和范、洪二人施礼之后,多尔衮道:“站起来吧!有什么紧急消息?”
这名白甲兵叩头起来,站着说道:“启禀摄政王,据咱们派到山海卫的细作回来一个,说吴三桂已经整顿兵马,向西而来了!”
多尔衮表面照常,心中大惊,不由得向范、洪二人看了一眼,问道:“吴三桂已经出发了么?他的兵马现在何处?”
“回摄政王,吴三桂已经出发了,离开了山海卫,但这名细作在山海卫当中,不知道吴三桂的行军路线,也不知他兵在何处?”
多尔衮点头,让这名白甲兵退下。叹了口气道:“范院长,洪先生,围攻京师之后,你们二人屡次劝阻本王是有道理的,现在吴三桂已经西来,如今该如何应付才好?”
范文程和洪承畴对视一眼,都沉默不语,不敢急着回答。
多尔衮道:“二位先生不妨有话直说,今日吴三桂刚刚离开山海卫,还不到两军交战的时候,所以二位有何意见,说出来也不晚。”
范文程沉吟不语,他已经数次劝阻多尔衮撤兵了,但多尔衮明显心中并不情愿。他熟悉多尔衮的禀性,知道他心性狭隘,喜欢迁怒于人,如果这次围攻京师能够全身而退也就罢了,如果是一场惨败,只怕他不但不会记着自己劝谏的功劳,还会心中忌恨。
洪承畴与多尔衮相处时间较短,他投降清朝之后,得到皇太极的殊遇,心中感动,一直存着报恩之心,但他并不知道眼前已经不是心胸开阔,礼贤下士的皇太极,而是猜忌执拗的枭雄多尔衮。他见多尔衮语气颇有诚意,想着目前局势,三军生命所系,大清国运相关,于是略微迟疑片刻,说道:“此事关系极大,臣不敢直言。”
“你说吧!只要有道理,本王一定听从,纵然说错了,我决不怪罪于你。”
洪承畴认为这是他劝阻多尔衮迅速撤兵的一个机会,如果放弃这个机会,他必将留下终生悔恨。于是他抛开顾虑,恳切的对多尔衮道:“摄政王,兵法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咱们大清对于这次入关,夺取京师本来信心十足,所以入关之始,士气高涨,兵锋锐利,所战皆克。可围攻京师以来,屡受挫折,顿挫坚城之下十几天,毫无进展。损兵折将。同时看到流贼并非以前想象那般容易对付,所以士气下降,人心思归,这是咱们大清军队的现状,也就是所谓的‘知己’。然而对于知彼而言,最为缺乏。围攻京师之前,咱们十分轻视流贼,把流贼看成毫无战斗力的流民、饥民一般,却没想到原来流贼本是一支训练有素,久经阵战的部队,而且科技先进,大炮犀利,贼首范青善于收拢人心,这些都是咱们在关外不能预料的,也就是‘不知彼”。另外还有更可怕的,现在京师以西,尚有二十万以上的流贼部队,是否已经出动?现在到了何处?是否会断我归路?这些情况全然不知,如在梦中。自古用兵,在出兵前,十分重视‘庙算’。孙子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请恕臣死罪,容臣在大战之前得尽忠言,以报摄政王知遇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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