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樘听了张延龄的话,不由苦笑。
他悠然道:“延……建昌伯啊,朕现在越来越发现,你是把以前那股胡作非为的劲头都用到朝堂上来了,这朝堂上是你不讲规矩乱来的地方吗?”
看似在指责。
但听了这话,更让人觉得是在揶揄打趣。
张延龄拱手道:“陛下教训得是,臣就是不太懂规矩,或者说不如在场诸位臣僚那么恪守规矩,这才做了很多错事,其实臣也想听听他们对于臣行为规范的意见,对臣日后为臣处事是一种提醒和激励。”
“诸位同僚,今日在下虚心受教,就不要客气了。请吧。”
在场的大臣对张延龄是冷眼旁观。
让我们出来批评你?
门都没有。
你是谁?有什么资格跟我们直接沟通?
朱祐樘无奈摇摇头道:“那诸位臣工,谁出来给他开个头,让他知道自己的错在何处。”
连皇帝都让大臣出来打个样。
你们之前不是喜欢抨击他吗?
现在机会来了。
好好把握。
今天让你们抨击个够。
奉天殿内非常安静,居然是半天没一个人走出来,或许是他们已经提前商量好,今天一定要共同进退,制定的战略就是坚决不能冒头。
所以现在都在冷眼旁观。
朱祐樘则微微皱眉。
张延龄心里在暗笑:“你们这群人啊,给你们机会都不知道把握,既然你们也知道皇帝找我办完事,有要事后敲打我的意思,还非要表现出团结一致的架势,你们让皇帝心里怎么想?文臣都结成一派,朕孤掌难鸣,所以朕还是收敛一下,别伤害了小舅子的积极性?”
在场的大臣并不是所有人都看不懂这一点。
尤其是内阁和几位部堂,他们的政治觉悟是比较高的。
李东阳最先察觉端倪:“张氏外戚为何要如此嚣张跋扈在朝堂上以言语激群臣?看来他并不是不懂规矩,而是看准了皇帝现在需要他来跟文臣制衡,所以故意用言语挤兑,不让文臣出来说话!如此说来,最初就不该让众人在朝堂上噤声。”
虽然李东阳看明白,但此时让内阁的人跳出来参劾张延龄,显然是不合适的。
他心里也在惊叹。
光凭一个以往不学无术的外戚,能把局势看得如此透彻?
还是说,这只是凑巧?
朱祐樘脸色果然有变。
“众位卿家,朕这里收到参劾建昌伯的奏疏多不胜数,难道不是出自你们之手?为何让你们出来当面说,却又都不说了?是怕当面对质吗?”
朱祐樘明显有些不高兴。
还是没人说话。
朱祐樘道:“既如此,那让司礼监来说吧。司礼监……”
“老奴在。”李荣感觉到巨大的压力,还是走出来道,“回陛下,参劾建昌伯跟寿宁侯的奏疏,主要集中在三点,其中参劾内容最多的,是两位国舅之前带太子往市井,令太子与人殴斗,将太子置身险地。”
既然没人出来单独说,李荣只能做总结。
要说最近张延龄做得最出格的事,就是带朱厚照去打架。
这种事放在任何朝代,都是耸人听闻的。
外戚带太子出去打架……
这么大的丑闻岂是一笔就能带过的?
朱祐樘道:“这怎么还老生常谈呢?前几天也是在朝堂上,朕没有追究过他这件事的责任吗?当时好像是徐阁老替他求情的,非要把旧事拿出来说吗?”
李荣看了看下面整齐立着的大臣,最后苦着脸道:“或许是众位大臣觉得此事重大,应该盘问清楚。”
朱祐樘不耐烦道:“建昌伯,这件事你怎么说?”
张延龄还立在场中没回去,就等着盘问呢,闻言只是拱拱手道:“回陛下,此事臣已经调查清楚,打人的乃是京师中经营官盐的徽商宋家之人,他们豢养了打手欺行霸市,碰巧被太子遇上,太子乃是心中不忿便出手教训,实在是大快人心。民间百姓多有称颂。”
众大臣听了都在皱眉。
还是不要脸。
朱祐樘转而看着萧敬道:“是这样的吗?”
萧敬一怔,随即走出来道:“回陛下,坊间之言,的确如此。”
朱祐樘这才满意点点头道:“诸位卿家对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众大臣就差出来跳脚,张延龄再一次指鹿为马,把自己所做的坏事说成是善事,还间接恭维了太子一把,这种无耻行径简直应该天诛地灭。
但无论他们心中有多少腹诽,就是没人出来说。
战略战术问题。
张延龄看了这架势也在想:“你们这群人还真忍得住,要说我喜欢呈口舌之快,你们才是口嗨王者,今天装哑巴不累吗?不觉得憋屈得慌吗?”
……
朱祐樘见没人出来争论,继续道:“说是三件,下一件是什么?”
李荣咽口唾沫。
文臣不说的事,让他出来说,当着皇帝的面帮文臣参劾国舅,以他之前在乾清宫见到皇帝对国舅的态度,这是有好果子吃的事?
李荣硬着头皮道:“第二件,乃是英国公与建昌伯当街殴斗……英国公还有擅自调兵之嫌。”
“哇!”
此言一出,满朝堂哗然。
要说这件事,在场大部分人还不知道,或许是知道张延龄喜欢把黑的说成白的,再加上这次是连张懋一块参劾,怕张懋跟文臣来往过从甚密会提前得知风声,所以才把事给藏着掖着,以至于众大臣近乎是跟两个事主一起知晓的。
朱祐樘皱眉道:“还有这种事?”
说话之间他就看着张懋。
张懋人也懵了,心想,好家伙,就说今天不是大朝非要让武勋也来,准没好事,感情是在这等着我呢?
“陛下,老臣罪该万死。”
张懋赶紧走出来认罪。
跟别的人上来就要争论辩解不同,张懋也是那种先不问情由,先给自己扣一顶有罪帽子的人,这其实就是官场经验。
大明朝文臣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但凡文臣被参劾,无论是谁,无论朝堂或是事后是否定罪,此大臣一定会在事后上乞老归田的奏疏,有时候一份不止还要多上几份。
其实就是考虑到皇帝有很多时候不能明面上惩治谁,主动请辞,不让皇帝为难。
皇帝准不准是一回事。
等皇帝让你辞职,那就不是简单离任那么简单。
比如说之前的叶淇,也不是皇帝给辞退的,而是叶淇主动“乞休”。
换到张懋这里,道理也是一般无二。
朱祐樘道:“英国公,你先别着急认罪,到底怎么回事?你可是在京师中擅自调兵?”
张懋正不知该如何解释。
张延龄走出来道:“回陛下的话,当日的情况其实是,臣请求英国公调动一些可调动的家兵,与臣前去办一个案子,因为臣手头上没有兵权,所以才会出此下策,还望陛下明鉴。”
说是家兵,其实就是武勋的护卫,由都督府调拨,平时行保护之责。
“臣怎么会跟英国公当街殴斗呢?有人如此参劾,他也要找个人证出来,到底是谁看到我们殴斗,又是怎么斗的?”
张懋本来就觉得当面撒谎不合适,那有违自己以前所塑造的忠直老臣形象。
现在张延龄替他撒谎,他反而觉得过意不去,其实是自己的错,由张延龄替他承担。
贤侄真乃贤侄。
朱祐樘望着李荣道:“那上奏中,可有陈述殴斗细节?”
“这……”
李荣登时傻眼了。
上奏中只是不清不楚提了一句说二人当街殴斗,还说张懋提着武器就去了,差点就要变成械斗,但后来怎样,还真是一句都没提。
“东厂对此事也不知情吗?”
朱祐樘恼了。
这么大的事,居然是一问三不知?
萧敬当时还在场的,他突然也对张延龄心怀感激,要不是张延龄先出来奠定一个找张懋办事的基调,以他的身份还真不好去辩解什么。
萧敬道:“回陛下,当时老奴也在场,张老公爷的确是带了人到建昌伯府的,但并没有发生所谓的殴斗,后来张老公爷便带人与建昌伯一同前去徽州商贾之驻地办差……”
吏部尚书屠滽走出来道:“陛下,此事颇为蹊跷,应当细查。”
张延龄等了半天,终于等到有人忍不住出来口嗨。
这还不正合他的心意?
“屠尚书话就让人费解,这有何蹊跷?以你……不是,是那些参劾此事的人说,我跟英国公有极大的仇怨,英国公不惜冒着擅自调兵的风险带人去跟我械斗,结果我们没斗起来不说,事后还一起前去办差?”
“整件事听起来不觉得荒唐吗?”
张延龄的话说完,就算是那些对张延龄恨之入骨的人,也都觉得这件事太过于离奇扯淡。
这就好像,两群人打群架,公器私用不说瓶瓶罐罐都准备好了,结果架势都摆开,最后架没打成,还一起跑去喝酒?
这算什么操作?
屠滽黑着脸道:“谁说当时事情便是如此?”
张延龄道:“这件事当时可并不止我、英国公二人,还有司礼监萧公公和永康长公主驸马等人,你的意思是我们都在说谎?”
屠滽瞬间就无语。
若说张延龄和张懋两个事主很可能会事后不承认殴斗,但萧敬和崔元是不会说谎的。
现在是萧敬说了二张当时没打起来,之后是一起办差的,这件事好像就可以定谳,还查什么?
朱祐樘似乎更加不耐烦,摆摆手道:“行了,说第三件吧。”
皇帝到现在似乎也有些失望了。
想要敲打张延龄,你们也要拿出点让朕能合理敲打他的理由,光在这里空口说白话,就算是朕想敲打,那也师出无名。
本以为你们叠了一摞子的参劾奏疏能有点什么建设性意见。
结果就是无中生有信口开河?
更何况。
谁说朕想敲打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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