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西域,而不知其所出也。
风落无双,而不知其所疾也。
无双城中,各操言语、各饰装束、各持锋刃、各具面目、各俱信仰的西域之民如潮水般涌来,围在神庙外。
神庙秉持“夫素王天下最重,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以加也”的核心而建造,占地广袤,规制恢宏,木石交杂,远胜于西域所有寺庙道观。
大祭司洛谷一众神庙高层立于神庙中望着那汹涌而至的人群,洛谷手中持着神杖,神庙军统帅、校尉、神庙祭司都肃穆立在他的身后,他轻声问道:“进入无双城的百姓有多少,西域国主来了多少,带来了多少军队?”
神庙军大统领一手按剑柄,一边道:“启禀大祭司,神谕颁下的时间还短,如今来到无双城的国主只有距离无双城最近的五位,带来了数千骑兵,其中甲骑三百零二人,其余皆是农夫和牧民。
不过按照这种状况,诸国主对神庙号召响应很是热烈,应当能集齐整个西域大部分的国主,能与草原一战,楼兰国主请求觐见您。”
洛谷张开手臂,他的妻子生前将白色绣金纹的庄重袍服披在他的身上,光是白色的、金色的,这两种颜色总是会带给人温暖,他铿锵的声音响起,如同金石相撞,“仅仅他一个人还不够,安抚他,等待更多的国主前来。”
神庙后殿,雕梁画柱,不是极其传统的中原建筑,而是融合,光从琉璃而制的窗户中穿过,照在洛谷脚下,洛谷不是跪坐,而是坐在一个凳子上,木条上包裹着黑色的布帛,这种姿势使他能够恰到好处的将神杖拄在地上。
沉重的巨门被轰然推开的那一刻,无尽的光完全照了进来,这座宛如巨兽的圣殿向着所有的国主张开了双臂,神庙中的侍女依次走进,赞颂素王至高至贵的礼赞响彻大殿,自洛空薨逝,神庙从来有过这般恢宏的盛典。
殿外国主们皆流露出庄重肃穆的神情,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都是他们第一次觐见神庙大祭司,传说中屹立于万间神庙之首的素王使者。
国主们皆垂首而进,间或有几人抬起头来,便见到在大殿最上首的位置,端坐着一个沉如山岳的男人,在他的身后是雕饰恢宏的花纹,那是西域的万里江山图,巍峨的高山,蜿蜒的大河,皆在其中沉浮,洛谷便坐在那之下,犹如最坚韧的钢铁所铸就的刀剑,刺的人眼生疼,宛如雄狮盘踞其上。
那几个国主连忙低下了头,在侍女的引导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殿外突然发出了几声嘈杂,让殿中众人不由一惊,什么人竟然敢在素王神庙乱事,仅仅几息殿外便安静下来,而后一道极高的身影踏进殿中,挡住了自殿外照进的光,殿中众人皆张望过去,那竟是一个女子。
黑色长发柔顺而下,站在光中,璀璨生辉,肤如凝脂,如同传说中那位深受汉皇喜爱的皇妃,脸上带着张扬的美丽,充斥着草原儿女的味道。
她既像是中原仕女画中的女子,又像是描摹在西域壁画中的异域女子,她身量极高,男子中尚且不多见,纤腰勒的极细,纤细白皙的手时刻按着剑柄,似乎随时准备抽剑去战斗。
该要如何去形容她呢,她本该是长安洛阳城中温婉的官宦女子,却浸于西域之雪,于天山之顶,盛开最美艳的花朵,她每一步都仿佛踏着光,纤长有力的长腿踩出铿锵的节奏,让人不愿意挪开目光。
“觐见大祭司,来自天金之国的赵璎珞,为您献上吾王的问候。”
殿中众人皆眼神一缩,天金之国的公主,来自汗血宝马的故乡,千里的沃野铸就了强盛的国势,眼前的女子看着不过双十年华,却已在西域诸国中闻名。
她十二岁时便以美名传遍四方,想要求亲的贵族数不胜数,她亲自率军袭杀了前来求亲的西夏国使团后,再无人敢前来求亲。
当她昏庸的父亲立她年幼的弟弟为王时,她强行从她将死的父亲手中夺过了象征摄政的权杖,她没有杀死她的弟弟,而是牵着他的手于宫廷中继位。
她持着权杖,指挥着天金国大军,攻灭了苟延残喘的西夏国,再次统一了曾经大宛国的土地,那一年她十九岁,而后她来到了这里,站在素王神庙中。
在中夏国崩毁后,如今一统的天金国,便是西域当之无愧的第一强国。
洛谷微微抬起神杖以示尊敬,他很欣赏眼前的女子,朗声问道:“天金之国的公主,欢迎你的到来,遵从素王的召唤,请允许我询问,你带来了多少素王的子民。”
赵璎珞跪坐在最靠近洛谷的一侧上首,华丽的裙摆落下去,平静道:“王廷禁卫,一千五百甲骑,皆配一人五马,辅兵若干。”
在赵璎珞话音落下的瞬间,洛谷便捏紧了神杖,而殿中其余国主更是哗然一片,仅仅带到神庙的甲骑就有一千五百骑,这种实力简直恐怖。
在西域有多少国家甚至就连一千五百骑兵都没有,更不要说耗资巨大的甲骑,但想到天金之国那片沃土,又觉得正当如此。
洛谷于尊座上站起,殿中数十人俱微躬抚胸,聆听圣言,洛谷冷冽至极的声音如同刀剑交击响彻殿中,“整顿我们的军队,竖起我们的刀枪,迎击草原的豺狼。”
最先兵临西域的是拓跋部单于拓跋贺和慕容部单于慕容熙,洛谷于城头望去,草原骑兵如丛云,自遥远处扬尘而至,一队一队军容齐整,在无双城下呼啸而过,然后聚集,一个颇为健壮的士卒策马冲过,来到城前重重一箭,带着信件射在城门楼上。
洛谷伸手取下信件,竟然是鲜卑单于燕回亲手书写,一手颇为龙飞凤舞的字体,“素王神庙大祭司,王庭广大,胜威无边,非西域可阻,本单于写信于你,不欲使二地流血,不欲使大夏损伤,为使神庙承认本单于苍天所钟,使神庙大祭司能臣服于单于金帐,若你答应,本单于攻克西域,依旧以神庙为尊,使西域子民崇敬信仰,素王神威,仍得彰显,若不答应,刀枪之下,唯有血腥屠戮,你当多思。”
一封宣战书中,威逼利诱,一应俱全,洛谷冷然面无表情,将那封信件撕成碎片随风扬下,无需多言,有胆来战,拓跋贺和慕容熙望着纷纷扬扬落下的如同雪花般的碎纸片,二人咧开嘴相视一笑。
慕容熙摸了摸怀中华丽锋利的短刃,寒声道:“真是令人厌恶的傲慢啊,弹丸之地,竟作狂妄,是所谓战无不胜的神庙军,还是那些号令不一的西域乌合之众,所带给他的勇气吗?”
二人并没有攻城,而是在无双城外三十里之远扎营,设双重岗哨,这是燕回所要求的,为了防止神庙军袭营的办法,虽然燕回未曾见过神庙军,但他对神庙军极度慎重。
在草原上,没有人可以违逆燕回的命令。草原大军兵围无双,自是城中大哗,敌人已如期而至,愈显匆匆,兵锋屯驻于外,但见于苍翠草原呼啸而过,马蹄起落间,锋刃冰凉,一部部草原大军侵入无双旧地,其势之重,其人之众,大大出乎预料,又有几人能不张皇失措,尤其是一些胆怯之徒,已然心生退意,又有几人能为信仰而奋不顾身。
天金之女赵璎珞依旧如锋锐利剑般,扫视众国主后抽出腰间佩剑昂然道:“此剑所杀,不下千人,吾尚年幼,西夏王族以吾为物,欲张继承,吾主大政,俱以此而灭。
天金王、贵,不尊吾令,不屑遵从,邪言乱动,于吾傲慢,自恃尊贵,又有血亲,吾俱杀于殿上,曝尸横陈,乃有天金大业。
天下事,在苍天运,在苍天命,风雪寒霜,裹衣而御,刀枪剑戟,举盾迎之,胡人侵入,自当以剑而击,逸者多亡,懦者多死,素王在上,神庙不容玷污,敬告诸君。”
赵璎珞话罢,其杀机之凛然,言语之锋锐,座中众国主只觉颤颤,洛谷望着卓然于众人中的赵璎珞,满是欣赏,若赵璎珞早生十数年,来到无双城,她如今应当是西域女帝,不过以赵璎珞的性格,不一定会接受神庙的加冕,她对素王信仰坚定,不一定就愿意遵从神庙。
望着满殿国主,洛谷则心中暗沉,此次召集诸国,可能会是最顺利的一次,必须在这一次痛击鲜卑,振作诸国信心,否则之后再召集诸国,就不会这么简单了,想到这里,洛谷起身昂然道:“素王在上,明日出城,列阵迎敌。”
骄阳大耀,旷野的冷风拂过伊力的山河,穿过兵刃甲胄林立的大军,充斥草原和牛羊的味道,西域诸国数万骑兵分别列阵,诸国主各持军旗,神庙军聚集在高高飘扬的凤凰旗下,左侧则是天金国的军队。
至于鲜卑夏国的军队到底有多少,出现在面前的数量是西域的两倍,这么庞大的军队,竟然秩序井然,万人队、千人队、百人队,层次分明。
鲜卑军队从中间缓缓散开,数百全部着甲的精锐卫队策马上前,而后是胡人中最高的旗帜飘扬起来,鲜卑单于终于出现,这场战争的制造者,战场上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燕回望着西域联军中的神庙军,脸上满是慎重,他再次派遣军令官向整个鲜卑军所有的士卒和军官宣扬军令,“返回休息越线者,斩。
不听军令冒进者,斩。
抢夺战利品者,斩。
军纪不整者,斩。
一人退而不能制者,斩。
敌阵不乱而强攻者,斩。
临阵不迂回而损军者,斩。
杀降者,斩。
破城无故屠戮者,斩。
遇神庙军逃遁者,斩全队,灭三族。”
自辽东西进草原,燕回所持的战术很简单,就是大机动大迂回,借助着无比强悍的行动力和体力,在无穷无尽的袭扰间使敌人苦不堪言,而后借助着强大的组织力和严酷的军法军纪,以及上好的弓弩技术彻底击溃敌军。
至今为止,这个战术还没有失败过,他最不喜欢的便是正面硬碰硬将战场化作绞肉机。
鲜卑军在他的铁腕下,军纪是极其严明的,在五年前他率众征讨一个草原部落,麾下士卒抢掠了牧民的牛羊,立即被他斩杀。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爱民如子,而是他不要无端的屠戮,只有反抗激烈的城池和部落,他才会在城破后屠戮。
城破屠戮也不是毫无节制的,先到者拥有处置权,如果先到者要将之收为奴隶,后来者必须放弃,这是为了配合不得抢掠战利品的军法,至今为止执行的机器到位。
鲜卑军在这一套军法下,是纯粹的战争杀人机器,燕回是个冷酷的统治者,锐利的执行着一切会让他更强大的规则,他是苍天所钟的人杰。
在军令一层层交待下去后,他微微眯着眼望着神庙军,现在就是检验这支守卫西域三百年的传说军团成色之时了。
拓跋贺与慕容熙早已迫不及待,伴随着军令各自率领万余骑兵从两侧狂奔,在巍峨沉重的鲜卑军中,两万余人的出击就如同两条黑线张开。
此番出击,鲜卑甲骑未曾动,几乎全部都是弓骑兵呼啸而过,一看就不是冲阵而是射箭骚扰,一轮射完便策马回军休息等待下一波进攻,在鲜卑军队阵前划着一条线,返回的士卒不能超过这条线,没有军令,越线者死。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鲜卑军仅仅是阵前迂回骚扰,洛谷就面容严肃起来,两万余士卒,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进攻的过程中,越过短兵相接的安全范围,整个进攻的过程,只能用行云流水、军纪如山来形容,简直恐怖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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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卑军令,有十三斩者,其势如山,其怖如渊,闻之骇然而用之若魔矣。——《北史·鲜卑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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