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陶县,城内客栈。
一名身着素朴儒衫,做男子打扮的女子,正在客栈的一楼饭桌前焦急等候消息,客栈的客人并不多,来往的几桌客人在用饭,只有她形单影只坐在那,显得有几分凄凉。
过了许久,终于从外面进来一行六七人,为首的便是顺天府尹张玉派去跟张延龄做接洽的儒生卢余。
“卢官人……”
女子急忙起身要去问,却被卢余伸手打断。
随即卢余招呼女子一同上楼,到了女子所住的客房内,这才坐在桌前准备把事说明,卢余伸手要倒茶,女子却满心只有事而无喝茶之心。
女子便是曾经太医吕宏的独女,吕芳。
“卢官人,您可有见到馆陶县的知县?”吕芳忍不住开口问询。
卢余轻叹道:“见当然是见过,但这个馆陶县的知县,乃是个油盐不进的顽固之人,好言说尽,他也并无放人之意,看来我们只有回京师去找张公复命。”
卢余言语中带着回避,显然他不想再继续纠缠这种破事。
有很多话,他是不能跟吕芳说的。
吕芳面带悲切道:“家父避居馆陶,照理说不可能会有人知道他的行踪,为何还会被官府的人找到?不是说朝廷只是派锦衣卫来查此案?锦衣卫的案子,一定是在秘密进行,为何又会是馆陶县的县衙去拿人?锦衣卫都还没来啊。”
很多疑惑,萦绕在吕芳心头。
本以为只要能避开锦衣卫就行,谁知连地方官府都插一杠子,好像自己的父亲已是过街老鼠。
卢余见吕芳凄哀,不由起身安慰道:“吕小姐,你应该知道,东昌府的知府就是曾经上奏要问成化宫闱旧案的徐顼,此人很善于迎合君王,而他也正是靠这个一直在官场屹立不倒,如今南京锦衣卫指挥使邓炳的人马即将到馆陶,如果吕小姐还继续留在馆陶县的话,很容易被锦衣卫的人给发现,到时,非但小姐会有麻烦,连张公也可能会受牵连。”
他的意思,是要劝说吕芳早些离开。
吕芳咬着牙,似乎并不愿走。
“回去后,找到张公,还可以从长计议。”卢余继续说项。
吕芳突然眼睛里闪过一道光彩,望着卢余道:“卢官人,您之前不是见过建昌伯吗?他是皇帝跟前得宠之人,张公跟他又有私交,他不是也说了会相助?我们班……就不再等等?”
卢余一脸厌恶之色道:“怕是等不来了。”
“嗯?”
吕芳一脸不解。
卢余道:“此人艰险狡猾,根本是无利不起早之人,相助令尊对他来说并无实质好处,因我是张公派去之人,他才加以敷衍,何况如今人都已被馆陶县拿下,锦衣卫明后两日便会到,他的车驾还在二百里开外,他怎会为令尊而去跟锦衣卫较劲?”
吕芳本来还带着几分希望,瞬间希望变成失望,眼神中的光彩都不存。
卢余叹道:“吕小姐,听在下的,早些回京师,张公还能为你主持公道,如果连你都出事,令尊的医术如何才能传承下去?这时候可要以大局为重。”
吕芳面色带着几分坚毅,本来她很想问,我爹都要没了,你跟我说大局?
我们不过是平头百姓,何来大局一说?
但她还是愿意相信卢余的。
卢余也显得彬彬有礼,行礼道:“吕小姐赶紧收拾,今日入夜关城门之前,我们便出城北上,不能再在馆陶县久留。”
……
……
卢余从房间出来。
关好门之后,他面色平静到了客栈二楼拐角的房间,此时跟他回来的六个随从都起身相迎。
“坐下。”
卢余一摆手,示意让几人不用多礼。
六名随从中,有一名年老的,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其留着山羊胡,一脸睿智,大概相当于队伍中的军师。
“安平,你可有跟吕小姐把话说明白?”老者跟卢余之间的关系明显也很亲近,同为张玉的门人,便直接称呼表字。
卢余面色不佳,却也没回答。
老者道:“那也就是没说了?不过想来也是,张公只是嘱咐我们来请人回顺天府,但若是中途人真的被官府拿了,无论是锦衣卫,还是地方官府,我们都只能抽身,否则此案就会跟张公联系上……”
老者所说的,其实是很浅白的道理。
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去找馆陶县的知县杭济,因为一旦去了,杭济必定会上报说张玉要牵扯进成化宫闱旧案,要么跟南锦衣卫指挥使邓炳说,要么直接上报朝廷,最后都会传到皇帝耳中。
这可不是张玉想看到的结果。
所以当他们在进城后,得知吕宏已被官府所拿,就已做好了离开的准备,跟吕芳所说的,都是虚以委蛇的假话。
“难道我们就不能找馆陶县,跟其陈明利害,让其放人?”卢余显然不甘心。
他的不甘心是源自于事没办成,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如何跟张玉交差,很显然他还在意吕芳。
老者摇了摇头,面带遗憾之色道:“馆陶知县乃是正经的进士出身,难道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等,坏了自己的仕途前景?就算我们转身的把人提走,锦衣卫问起来,他敢不如实说明?你是想让张公愈陷愈深吗?安平,该收手了。”
“唉!”
卢余重重叹口气,好像他自己也放弃了。
……
……
一行人赶紧收拾,本身张玉派来的人中,有二十多人已提前出城。
卢余回城,只是为了带吕芳走的,其实这已经违背了张玉最初的设想,在张玉看来,如果真的事情已非要闹到锦衣卫不可,那最好吕芳也找机会放手,让其被锦衣卫找到,这样张玉就可以彻底与此事无关。
但卢余明显是要把吕芳带回京城的。
就在他们在客栈静待黄昏时,突然客栈的楼下一阵喧哗,从楼上来听,简直是鸡飞狗跳。
卢余赶紧从房间里出来,眼见吕芳也从所住的房间走出,他赶紧走过去伸手制止了吕芳有进一步的动作。
“在下先去看看,以你如今的装束,官府不可能查出你的身份,就算被查,也一定不能跟张公有牵连,否则张公就没法再出手相助。”卢余必须要提前警告吕芳。
“嗯。”
吕芳听了,还是觉得有道理的。
在她看来最后的帮手也就只能是张玉,如果连把张玉都卖了,既无情无义恩将仇报,自己一家人就也再无希望,这种事她是不会做的。
吕芳回到房间。
卢余则下楼去面对官府中人的查问。
可当他下来之后,发现对方是锦衣卫之后,心都凉了。
“店家何在?窝藏朝廷钦犯,可知是何罪?”带头的锦衣卫居然还在威胁着店家。
锦衣卫没有上楼去查,好像要等案犯自投罗网。
卢余看到是锦衣卫之后,其实马上就要折返回楼上,他知事已超出自己的掌控范围之内。
就在此时,那带头的锦衣卫突然道:“卢公子,为何下来见面了,又要回去?”
卢余心底一凉,原来连自己的身份,都被对方知晓。
他一边在心中感慨锦衣卫的神通广大,一边转身回到楼下,对其行礼道:“几位,可是来查案的?不知这里可有你们要找的案犯?”
锦衣卫头目道:“便是找你。”
“找在下?在下不过一介文儒,平生奉公守法,何罪之有?”卢余自然是不肯跟锦衣卫走的,他面色很平静,但他的手都已经开始忍不住颤抖了。
如果为了帮吕芳,把自己给牵连到诏狱中……
想想都觉得不值得。
锦衣卫头目还算是客气:“是建昌伯有请。”
卢余一怔。
他随即想到一个问题,这些虽然也是锦衣卫,但未必是邓炳带的查案的锦衣卫,也有可能是陪同张延龄南下护送张延龄的锦衣卫,同为锦衣卫,但对他的意义可是天壤之别,一个是害他的,一个是可能会帮他的。
“建昌伯人在何处?”就算知道这群人可能是张延龄派来的,他也不会轻易跟这群人走。
就在此时,一个人从外面大步流星走进来,甚至还在打着哈欠,道:“卢公子你可真是难请啊,非要本爵亲自来,你才肯赏脸是吧?本爵人能在哪?听说了这边的案子,本爵可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往馆陶县赶,连觉都没睡好,看来你也不太领情啊。”
“你……”
卢余其实很想问。
你是如何能跟我们近乎同时赶到馆陶县?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张延龄坐在了一楼的客桌前,坐下来,把双腿翘在桌上,一脸傲慢之色道:“既然找到你了,咱多余的话也不说,交人吧。”
“建昌伯,您……能否到楼上叙话?这……”
卢余一看周围还有店家和食客等人在盯着,这还是馆陶县,敌人的地盘,怎能在这种光天化日的环境中交谈涉及到朝中秘案的事?
南来色又从张延龄身后钻出来,厉声道:“我家爷跟你要人,你非要跟我家爷叙话?叙什么话?把人交出来听不懂?”
卢余狠狠瞪了南来色一眼,却又知这下人的话明显就是张延龄授意所说,上次见面时还和颜悦色好像是亲切战友,转眼现在就要当敌人?难道说张延龄已经背叛了联盟,加入到敌人阵营去了?
卢余心中一沉:“早该想到的,或许此案就是这厮在查呢?我当日去见,岂非自投罗网?”
张延龄见卢余迟迟没表态,不耐烦道:“跟你要人听到没?我带人继续南下,你回去找你的顺天府尹,你完成使命能交差,我也能早些去赴任,怎么还就说不明白?非要让本爵动粗的,这不太好看吧?”
“建昌伯,您要什么人?卑职不知您在说什么……”卢余只能装糊涂。
张延龄把双脚重新放在地上,站起身怒视着卢余道:“你小子,跟本爵虚头巴脑玩虚的是吧?装什么糊涂?本爵要的,是太医吕宏之女,与你一同南下的那位,不出意外的话就在楼上吧?来人!”
张延龄已经不耐烦了。
既然好话说不听,只有动真格的。
“慢着!”卢余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建昌伯,您这是来拿人的吗?吕小姐到底犯了何罪?你这样不顾朝廷王法,不怕张府尹参劾你?”
“我去,好大的屎盆子,差点让本爵以为自己还在朝堂上被那些御史言官攻讦呢,感情你小子前几日去找本爵是放了个屁啊?不是你让本爵来查太医吕宏的案子?现在吕宏师徒已在本爵手上,本爵打算把吕小姐一并接了,让他们可以一家团聚,再与本爵一同南下,路上本爵要好好过问此案。”
“说得好像是本爵非要插手一样。”
张延龄的话,让卢余很震惊。
难道说张延龄并不是钦命查案之人?
吕宏师徒已在他手上?不可能!馆陶县知县不可能会放人!除非张延龄手上有朝廷的公文,邓炳也是听命于张延龄办事的……
“算了,跟你说这些没意思,上楼找人去吧,本爵要派人上楼拿人了啊!”
张延龄就是嚣张,连捉拿人之前,就要张扬一番。
然后……
锦衣卫这才慢条斯理上楼去搜查。
张延龄没亲自上楼,只是留在楼下等消息,过了半晌之后,负责带人上楼拿人的锦衣卫总旗陆坤才下来汇报:“爵爷,楼上并无您要找的人。”
“是吗?查清楚了吗?”
张延龄好像很意外,同时也令卢余感觉到意外。
难道吕芳不在楼上?
随即卢余心安了一些,只要不让张延龄查到吕芳跟他卢余这个张玉的使者走在一起,那张延龄就没法把张玉牵扯进此案,若是被锦衣卫查到张玉包庇案犯的女儿……事可就不好交差了。
“已查清楚,各处搜查过,并没找到人。”陆坤回答很仔细。
作为锦衣卫,如果被人藏在楼上还能躲过搜查,那锦衣卫也都不用混了。
张延龄一脸遗憾之色,叹道:“既如此,那只能说本爵跟这位吕小姐无缘了,卢公子你回去就告诉张府尹,就说本爵已尽力而为,吕宏师徒在本爵手上会很安全,让他不用担心故友之安危,如果南锦衣卫邓指挥使来要人,本爵也是不会给他的,就这样。”
“走!”
张延龄一声令下,便带着锦衣卫离开了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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