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宋献策和牛金星二人站在顺王宫门口等待进宫。
二人原本是闯营高层,但后来就和众老将一样被范青排斥,在改革军制之后,二人彻底失去地位,在开封城中闲居,无人理睬,门可罗雀。宋献策只能再干起老本行,在相国寺摆摊算命,而牛金星则当起来私塾先生,正当两人都觉得未来没有希望的时候,听到了李自成醒来的消息,这让二人心中又燃起希望,于是一起联袂探望李自成。
两人没钱打点门子,所以被门子晾在宫门外好久,才有一个太监懒洋洋的过来,带二人进宫。
宋献策狠狠的瞪了一眼太监,心里嘀咕“狗眼看人低,哼,如果闯王依然在位,我就还是闯营军师,只怕你得像哈巴狗似的围着我转。”
二人穿过重重宫殿,来到李自成居住的院落,在一间大屋当中见到了李自成。
二人同时拜倒,齐声道:“属下拜见大元帅!”
李自成这几天一直吃人参进补,恢复不错,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也能从藤椅上站起来,拄着拐杖慢慢走路。
他见到故人,心中也有几分激动,连忙站起来,伸手搀扶,道:“不必行此大礼啊!我已经不是什么大元帅了,你们叫我自成就行了!”
宋献策站起来,轻声道:“你在我们心中依然是大帅。”
牛金星也道:“当日,大元帅的晋封典礼还是我主持的呢!这名分一旦定下,就是终身不能改变的,所以请大元帅不要推托。”
李自成叹息道:“唉!晋封大元帅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难为你们还想着我。”
三人坐下,有宫女端上茶来,三人喝茶说话,无非是询问闯王最近身体怎样,心情怎样的话。
宋献策见宫中人多眼杂,耳目众多,便悄悄说,“大帅,属下有几句话想私下与你说,不知可有方便地方。”
李自成想了想道:“宫中有一座大花园,我正想出去转转,咱们一同走走吧!”
于是宋献策和牛金星二人左右搀扶李自成,出了屋子,向宫苑方向走去,后面则跟随着几名太监宫女。
此时,宫苑当中,一片秋天景色,草木萧疏,秋风凄凉。走到一座大湖前,波光粼粼,水气弥漫,只见一条弯弯曲曲的栏杆深入湖心,在湖心处建有一座八角样式的凉亭。
三人扶着栏杆沿着小桥,走到湖心亭,李自成对身后的太监宫女道:“你们不必跟来伺候,我只在亭中看看景致,人多了就不美了!”
几名太监互相看看,在木桥上站住。
到了亭子当中,牛金星看到四面无人,这才拱手泣道:“大帅,这三年多来,我们十分想念你,无数次的为你祈祷,期望你能安然醒来。一定是属下的祈祷感动上天,大帅你终于醒来了!”说着不停拭泪。
李自成也唏嘘不已,连声叹息。
宋献策道:“大帅,你可知在你沉睡这三年当中,贼子范青做了多少恶事,他为了攫取闯营权力,排斥老将,先后剥夺了众老将和我们的权力,然后逼走郝摇旗,赶走总哨刘爷,致使他被官军杀害,还有把袁宗第将军下狱,危在旦夕。监视李过将军,不许他离开开封。范青恶行累累,对众老将的迫害,罄竹难书,众人无力与他对抗,敢怒而不敢言。现在大帅醒来,简直太好了,终于可以对范青加以声讨,审判他的罪行了。”
李自成长叹一声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我这一睡三年,醒来之后,外面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范青现在已经称王,独掌大权,谁能与他抗衡?我即便还挂一个闯王的名号,但身边没有一兵一卒。而且手足无力,虚弱不堪,又拿什么去声讨范青,唉!我已经看清楚了,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这就是命啊!”
牛金星和宋献策一起叹息,他们也是有点见识的人,知道现在李自成是无能为力了。不过,他们二人还抱着一丝希望。
牛金星道:“大帅难道真是心灰意冷,打算屈居范青之下,永远幽居宫禁当中,远离你心中念念不忘的军营和战场么?”
李自成微微点头道:“范青大势已成,我无力改变了。”
牛金星和宋献策一起默然,三人沉默一会儿,李自成道:“其实平心而论,范青也确实是个人才,我强项在军事,范青的军事不弱于我,而他在民政、见识和识别人才方面的能力强于我。如果不出所料,他定能把闯营光大,将来推翻明朝,建立一个新朝代。”
牛金星和宋献策有些愕然,没想到李自成这么耿直,竟然还会夸赞对手。
李自成慢慢道:“昏迷醒来的前几日,我对范青确实心中不满,但这些日子我已经想开了。我李自成当年起义的宗旨就是推翻黑暗世界,解救万民,建立一个太平盛世。现在范青能力比我强,由他完成我的理想也是一样的。只要看到那些达官贵人,欺负百姓的劣绅得到惩罚,我李自成就满足了。至于说谁能掌握权力,我李自成拿得起,方得下,就把这权力给范青又何妨?”
说到这里,李自成一笑道:“我李自成本来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农民,被贪官污吏逼迫,不得已起来造反,承蒙各位朋友的看重,推举我当了首领。这权力本来也不是我的。咱们闯营的规矩,闯王都是大家推举,有德才者居之。最早的闯王的王嘉胤,后来的高闯王,再到我,都是这么推举出来的。现在我一睡三年,闯营推举出来一个新首领理所当然。至于是否能回到军营带兵,那要看范青的意思。他若不许,我大不了回陕西老家种地罢了!”
宋献策和牛金星静静的听着,都没想到李自成竟有如此胸怀,不敢相信这是他的真心话。
牛金星沉吟道:“大帅高风亮节,豁达自谦,让人钦佩。不过,大帅可否想过自身安危呢!”
李自成愣了一下道:“怎么,我把权力都让给范青了,他还会不放过我,要赶尽杀绝?”
牛金星道:“这世间的事很难说的,大帅以为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但在明里,大帅依然有闯王的称号,在军中有一些陕西将领依然敬重大帅,这是一股势力,会让当权者感到威胁。暗里,大帅并无反意,可是会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挑拨离间,在范青面前说大帅的坏话,积毁销骨,众口铄金,谣言一旦传开,就是三人成虎,范青一次两次或者不信,但难保第三次也不相信。他心中一旦对大帅产生疑忌,只怕大帅如何辩解,都不能洗清自己的清白。”
“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很多,宋太祖平定天下,南唐李后主李煜只想偏安一隅,依附于宋,他给宋进献大量钱财。可等宋太祖平定南方之后,还是挥师灭了南唐,李煜进献财物,请求缓兵,太祖答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后李煜被擒入宋都囚禁,受尽屈辱,尝尽辛酸,最后被宋太宗用毒药害死。请问大帅,李煜一亡国之君,对宋朝君王有何威胁?但不还是难逃一死么?”
“相似的例子还有,咱们本朝开国明太祖,元末义军蜂起,红巾军领袖韩山童被推举为各军之主,朱元璋属于他麾下将领。韩山童牺牲之后,众将又立韩山童的儿子韩林儿为主。随后各地义军分头作战,各自壮大。朱元璋自立为吴王之后,此时韩林儿的政权已经名存实亡,试问,此时韩林儿对朱元璋有何威胁?但朱元璋仍然不想放过他,把他沉江而死,此时,朱元璋可曾想过自己受过其父韩山童的恩惠?权力之争,说到底都是弱肉强食罢了!失败者很难全身而退,大帅你要三思啊!”
李自成微微皱眉道:“范青不至于如此吧!我们曾结拜为兄弟,我还救过他的性命。”
牛金星叹道:“大帅把人心想的太善良了,古代争权夺利,亲兄弟尚且你死我活,何况结义兄弟。春秋五霸齐桓公死后,在尸体之旁,几个儿子为了争权刀兵相见,互相攻杀,无人为父亲出殡,以至于尸身都生出蛆虫。唐太宗李世民一代英主,为了争权,在玄武门之变中,他亲手射杀了自己的兄弟,可后人却赞他英明决断,不过是成王败寇,为他脸上贴金罢了。至于说结义兄弟反目,那就更数不胜数了,刘邦、项羽曾为结义兄弟,可后来在争天下时,表现怎样,大帅应该知道吧!曹操当年对刘备胜过亲兄弟,资助他人力财物,帮他东山再起,可刘备是怎么报答曹操的知遇之恩的呢?”
宋献策也道:“自从大帅沉睡之后,属下一直夜观天象,发现代表君王的紫微星晦暗不明,而紫微星旁边的天府星则异常明亮,有以客犯主的趋势。而前日我再看天象,发现紫微星复明,这正好应了大帅苏醒的征兆,实在是大吉啊!为此我特意卜了一卦,是六爻之相,卦书上写着‘文王拘而演周易’。文王是一代英主,广施仁德、礼贤下士,深得民心。他被纣王囚禁七年,甚至将其长子杀害,做成肉羹给他吃。文王在狱中最终推演出来八卦,后来回到周朝,使周朝大大兴盛。”
“属下以为,文王拘禁正好对应了大帅昏睡,此刻大帅已醒,无论天相还是卦象都表示大帅应该东山再起,干一番流传千古的事业,而不应当回家种田,老死于户牖之下,请大帅三思啊!”
李自成最迷信,他听着二人蛊惑,忽然又想起宋献策当年献出推背图对他当为君王的预测,所以一阵心动。
不过,他思忖片刻,还是冷静下来,摇头道:“我不想和范青斗了,一来我身体欠佳,心力不足。二来,闯营在范青的率领下,蒸蒸日上,远超当年。我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而去破坏闯营发展兴盛,一旦那样做,我就成了闯营中的千古罪人了!”
牛金星和宋献策相互看了一眼道:“那么,范青如果为了一己私利,戕害大帅,怎么办?”
李自成看看平静的湖面,明亮的太阳倒映在湖水中,澄明生光。他自言自语道:“人生在世,当如日月星辰一般光明磊落,死则死矣,我李自成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牛金星道:“即便大帅自己无所畏惧,但也不顾念自己身边的亲人么?”
李自成眼睛一瞪,低声喝道:“他敢,范青他敢动我家人?难道你听到了什么消息?”
牛金星叹道:“我只是感慨历史罢了,还是刚才我说的李煜,大帅可知道他被囚禁宋都,受了多少屈辱?宋太祖不好色,但他弟弟宋太宗即位之后,却是一个好色之徒,他对李煜妻子小周后的美色垂涎三尺,时常把她召入宫中满足自己的欲望。每次小周后被强幸之后,回到家中总是又哭又骂,埋怨李煜的无能和懦弱,这对也做过皇帝的李煜该是多么大屈辱。”
李自成怒道:“范青若敢如此,我李自成宁可死了,也要与他斗上一斗。”
牛金星和宋献策再对视一眼,宋献策上前用极轻的声音道:“大帅,身体未愈,有些话,属下原本不应当说的。只是见大帅一面很难,现在情况又紧急,所以属下不得不说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自成看着宋献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泛起一股很不详的预感。
宋献策再次看看左右无人,才轻声道:“大帅,在你昏迷这三年中,夫人和范青来往密切……”
“什么!”李自成勃然大怒,伸手重重在小亭围栏上一拍,“你信口雌黄,污蔑夫人,我杀了你!”他伸手想抓住宋献策的衣衫,自己却身子一晃,差点摔倒。
牛金星和宋献策连忙扶住李自成,让他坐在石凳上。宋献策深深鞠躬,拜道:“属下不敢撒谎,范青和夫人都在宫中居住,来往密切,其中有很多不堪的流言,大帅……”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