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
昨夜的一场雪,让京师的温度进一步降低,大臣到奉天殿时都用冬装裹得很严实。
此时也区分出官员中的三六九等,到奉天殿时,有钱有势的自然是以貂绒的大衣裹着里面的官服,连官服周围都趁着貂绒的领子。
至于普通的,再或是非要装普通的,那就只能是普通厚重的棉衣,如果连棉衣都穿不起的话……那干脆还是别当官了,至少大明朝的官员在薪俸方面还是很保证的,就算弘治帝推崇廉政,也没人真的会装得穷酸兮兮的,跟谁为难也别跟自己为难。
朱祐樘当天起了晚了一些。
众大臣在奉天殿内商讨各自的议题很久,都没得传报说皇帝要来。
最后还是徐溥忍不住,走过去问询立在一边瑟瑟发抖的萧敬:“萧公公,为何今日陛下迟了这许久?可有派人进內苑催请过?”
当大臣的,最怕的就是皇帝怠慢于政务,比如说朱祐樘的老爹朱见深,就不怎么喜欢上朝。
在朝务事务方面,朱祐樘一向可说是大明皇帝的表率,勤勉克己,可惜这人总有懈怠之时。
萧敬摇摇头,继续在抖着。
徐溥看着萧敬那模样,都忍不住替其可怜,但也不解于,这萧敬到底为何能冷成这程度?
……
终于等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才由李荣带来了皇帝的最新消息。
“诸位,陛下躬体抱恙,怕是要迟一点才能来,诸位先请等候吧。”李荣言语中也多有无奈。
礼部尚书徐琼走过去道:“烦请劝诫陛下,让陛下多保重龙体。”
李荣苦笑了一下,现在这大冷天,说这些有意义?谁不知道保重身体?如果是那种夜夜笙歌的皇帝,你这话就很无礼知道不?但朱祐樘……谁都知道他很虚,这样虚的人不保重跟保重还有什么区别?总归到了季节交替时总会生病的那种就是他了。
但换一种想法,皇帝都已经病了,却没有请病假,却只是说迟一些来,这说明皇帝还是非常敬业的。
既然皇帝都如此敬业,当大臣的岂有道理懈怠?
……
又是漫长的等待,终于在临近中午时,朱祐樘终于姗姗来迟。
如果说朱祐樘面色红润,都会觉得皇帝是在装病,借故晚上朝。
可当众大臣看到朱祐樘走路那奇怪的姿势,以及在朝议开始时,皇帝那沙哑的声音……谁都不怀疑皇帝这是抱恙在身。
“诸位卿家,朕实在不是有意拖延,实在是……咳咳。”
说到这里,还剧烈咳嗽起来。
李荣急忙道:“若是有何事要商议,挑要紧的说。”
众大臣也都识相,即便都等到这会,傻站这么久,也没说抱怨什么,作为臣子的还是要有作为臣子的觉悟,要表现出对皇帝的体贴。
“陛下,臣有重大之事要上奏。”
就在众大臣可怜皇帝,希望皇帝能早些回去休息时,本来不起眼的位置,突然窜出来一个人。
当有人出来时,所有大臣所想到的,都是那个过去一年在朝堂上惹出不少事端的张延龄,或者是张鹤龄,但这次……居然是周彧?
众大臣在朝堂上近乎等了一上午,好像谁都没留意周彧是几时来的。
朱祐樘抬头看着周彧道:“长宁伯,你有重大之事,尽管报上来。”
很多大臣心中咯噔一声,莫不是皇帝少了张延龄这个传话筒,准备找个替代之人,之前寻摸让张鹤龄来干这差事,结果张鹤龄表现不尽如人意,还有点拉胯,现在就让周彧来充当张延龄在朝堂上的角色?
周彧显得很急切道:“臣查出,京师中有不法的商贩,试图做盐引的买卖,却并不从官府中拿盐引,而只是从市面上收购旧盐引,并从户部兑换成新引,并以此牟利。”
盐政?
盐引?
当周彧把事说出来,很多人也意识到,现在张延龄不在京师,或许皇帝真的可能是想拿盐政的事开刀?
本来张延龄在京城,很多事不好说,眼下似乎没这层顾虑了。
再看张鹤龄没有出现在朝堂上,很多人更加深了这种想法,估摸着,大概是皇帝要清算张家势力,准备把盐务方面的事给收归朝廷,再支配给更多的人,免得被张家兄弟一家独大。
朱祐樘摆摆手道:“有奏本吗?”
李荣回道:“有工部上奏的奏疏,已过了阁部……”
“工部居然也牵扯进盐引的事,难道是过去几年,朕在工部用度太大,以及要查工部的账目,有人便想先下手为强?”
皇帝的话,让人听了很费解。
这算什么意思?
皇帝不相信自己的大臣就算了,这是觉得工部没有存在的必要?
李荣看着在场大臣那费解的目光,还有人在私下里议论,不由解释道:“陛下有旨,朝中勋贵中,涉及到有处理政务能力的,会在未来一段时间,逐步放到六部中叙用,而长宁伯刚被调到工部……以观政……”
跟张延龄上来就当户部右侍郎不同,周彧到工部只是走个过场,更好像是去学习的。
或许是皇帝觉得不能厚此薄彼,再加上周太皇太后一直在跟他说,周家子孙多有能力,要多给机会云云。
说好听点,朱祐樘是个孝子,在这种问题上并没有含糊,说难听点……朱祐樘就是没主见,身边人说这样可以,他也觉得这样可以,想尽量把一碗水端平,却不知把一碗水端平就是最大的不平。
周彧到了工部,切中的重点却是跟张鹤龄一样。
朝盐引下手。
没办法。
朝中这些勋贵有一个算一个,都在想着怎么发财,而不通过朝廷正规流程,就可以发大财的方法,好像就是把朝廷的盐引往自己家搬,反正皇帝之前就有赏赐盐引的先例。
周彧道:“陛下,那些不法之人,简直是把大明当成是自家的库房,想拿多少就拿打错少,臣不知该如何形容……但请陛下一定要严查到底。”
看似是在说政务,但其实就是在针对张鹤龄。
周彧比张家兄弟可说是年老很多的,以他这年岁,应该是年老成精的,正因为他自以为成了精,还以为皇帝器重他,是想用他来挟制张家兄弟,所以他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拿张家兄弟开刀。
朱祐樘则对此并不留心,正如之前不少人对盐政改革的攻击一样,皇帝只想看到成绩,不想去论成绩之外的得失,也正如叶淇在任时,皇帝对他也同样信任,是一个道理。
朱祐樘道:“盐政之事,全都交由户部在办理,其它衙门中人还是少过问,长宁伯你对于盐政所了解,更是知之甚少,朕不想听你的上报……奏疏批阅后,发还了便是。”
……
……
周彧上来就吃了瘪。
但他并不甘心,他觉得是自己进言的姿势不对,应该换个姿势再来。
但很多人用怪异的目光看过去时,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人当稀有动物打量。
徐溥等人更是没参与到这件事的议论中来,他们很清楚皇帝对于盐政之事的态度,文官早就默认了这种制度的存在,也默认了张延龄对盐政的把控,现在也只有周彧这样的“门外汉”,才会拿这种事做文章。
本还想当突破口,现在看来……
西瓜大的一个石头,在水里却溅不起丝毫的浪花。
只能说这潭水太混太深。
“没有旁的事,朕也累了。”朱祐樘面色很不好,看起来因为之前大声说几句话,令他的病情加重。
或许这时候,他应该守在病榻上,有人伺候着,什么事都不理会才对。
当皇帝的也该给自己休个假才是。
就在此时,徐溥突然走出来道:“陛下,老臣以为,陛下龙体抱恙,或是有他由。”
本来都已平静的水面,突然因为这无端起的一阵歪风,就有大浪淘沙的感觉。
朱祐樘问道:“是何缘由?”
徐溥道:“老臣不敢妄自揣度。”
你还不敢揣度?要不是你说,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都不会去想什么“他由”,你不就是想说,这件事跟什么天机啥的有关系?
朱祐樘道:“但说无妨。”
徐溥这才看了一旁不明所以的萧敬一眼,道:“老臣觉得,或是宫内有瘟疫流行……也说不定。”
本都觉得他能说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谁知竟然把事归到瘟疫,而不是说跟天机、龙脉受损什么的有关。
你徐溥也太“谨慎”,这时候或许应该好好打击一下李广。
难道说内阁真的是想保住李广?
朱祐樘道:“此话因何说起?”
徐溥道:“或可令太医,在宫内查看,是否还有相似病状之人,或是萧公公已有此症状。”
萧敬突然就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了局内人。
连萧敬自己都没琢磨清楚,我不过是因为寒冷打个摆,你也要把我往得了瘟疫上面推?那意思是我已经年老体迈,可以退休,把差事交给别人?这样你徐阁老才算是满意?
徐溥不说别人,单说萧敬,显然也是因为萧敬在很多事上,在跟内阁等文臣唱反调。
也是因为萧敬“愈陷愈深”,跟张延龄关系走近了,就容易被文臣杯葛。
但若是跟张延龄疏远……他会很倒霉。
朱祐樘只是将信将疑点点头道:“回头让太医院的人查查,朕累了,没事了吧?”
好端端的一场朝议,居然拖延了一个多时辰才开始,进行了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只有周彧和徐溥出来奏事,说的还好像是无关痛痒的事情,突然之间发现……这朝议也是可有可无的。
“退朝吧。”
朱祐樘已经耐不住性子,直接起身,往大殿之外走。
萧敬本来要跟着上去。
但此时他被人说成是得了瘟疫,要是走上去的话,被人说是他传染了皇帝……他还怎么在皇宫里混。
正是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最后他还是等皇帝走了之后,低调从后面远远跟着,没与任何大臣走在一起。
……
……
朝议已一种很诡异的方式结束。
对于很多大臣来说,这种无惊无险的朝议是最好的结果,只要不涉及到三六九的大朝,至于旁的什么都好说。
人少点,大家有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必要把自己搞那么累?我们不过是领一份俸禄,做点事的,只要别在临老的时候被人给弄下去,晚节不保,剩下的就是糊弄。
中庸之道。
内阁几人回到内阁之后,李东阳先是发表了疑惑:“徐阁老对陛下染恙之事,到底是如何看法?”
就连一向睿智的李东阳,都看不懂徐溥这步棋走的是什么。
看起来打的点很多,既可以说是在攻击李广,或是说张延龄那条“邪龙”,再或是无关痛痒说瘟疫,或者是在攻击萧敬……还有很多种解释,徐溥显然是早有筹谋,却在朝议之前未对任何人说及。
谢迁见李东阳情绪有几分激动,笑着道:“朝会之前,都谁不知陛下的病况如何,不过是因时而事吧。”
大概是说,这是随机应变。
想到什么说什么,别弄得好像是早有预谋一样,我们内阁的人可不能自乱阵脚。
刘健脸色平和,没参与到议论。
徐溥则好像别有深意道:“陛下的躬体一日不如一日,是该提醒陛下要保重龙体,其实徐尚书说得没错。”
“嗯?”
李东阳皱眉。
这明摆着是说,皇帝现在的身体大不如前,是要考虑一下皇帝会英年早逝?考虑一下让太子出阁读书,好早日继承大统?
很多事都让人不解,李东阳没有那么多的歪心思,所以看不懂。
谢迁再次笑着插嘴道:“若说陛下以往,龙体也有恙,但不像这一年多来,看上去憔悴了许多,或是因为天机之事,有邪龙……未被镇压,再更或者,是有人在陛下平时所用的丹药中,下了猛药……”
内阁还是很识大体,知道应该对付李广,而不是张延龄的。
徐溥道:“可很多话,直说是不妥的,也只能借机上奏,老夫也只能是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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