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二月间在慌乱中出松山堡西门突围时候,不意所骑的瘦马没有力气,猛下陡坡,连人栽倒。埋伏在附近的清兵呐喊而出。洪承畴想拔剑自刎,措手不及,成了俘虏,宝剑也被清兵抢去。他在盛京投降后过了很久,皇太极下令将这把宝剑找到,归还给他。
在庭院中舞剑以后,天色已经明了,身上也有点汗津津的。他在仆人们和白如玉的服侍下洗了脸,梳了头,然后用餐。早餐时他还在想着目前京师的危急形势,暗恨两年前兵溃松山,如今对大明的亡国只能够袖手旁观。他习惯上不能把松山兵溃的责任归罪于崇祯皇帝,而心中深恨督军刘宇亮不懂军事,一味催战,致遭惨败。
此刻,济尔哈朗、洪承畴和范文程三人又在多尔衮面前议论范青的兵力实情,这个问题对确定清兵下一步的作战方略十分重要。洪承畴再没插言,他所想的是京师的危急形势和朝野的恐慌情况。他想着京师的兵力十分空虚,又无粮饷,并且朝廷上尽是些无用官僚,没有一个有胆识的知兵大臣,缓急之际不能够真正为皇帝分忧。但是他的心事绝不能在人前流露出来,害怕英明过人的多尔衮会怪罪他不忘故君,对大清并无忠心。他想着南朝的朝野旧友,不论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两年来没人不骂他是一个背叛朝廷、背叛祖宗、背叛君父的无耻汉奸,谁也不会想到他直到今日仍然每夜魂绕神京,心系“魏阙”!想到这里,他的心中酸痛,几乎要发出长叹,眼珠湿了。
多尔衮忽然叫道:“洪学士!”
洪承畴蓦然一惊,没有机会擦去眼泪,只好抬起头来,心中说:“糟了!”多尔衮看见了他的脸上的忧郁神情和似乎湿润的眼睛,觉得奇怪,马上问道:
“流贼将要攻破京师,你是怎样想法?”
洪承畴迅速回答:“自古国家兴亡,既关人事,也在历数。自从臣松山被俘,来到盛京,幸蒙先皇帝待以殊恩,使罪臣顽石感化,投降圣朝,明清兴亡之理洞悉于胸。今日见流贼倾巢东犯,京师必将陷落,虽有故国将亡之悲,也只是人之常情。臣心中十分明白,流贼决不能夺取天下,不过是天使流贼为我大清平定中原扫除道路耳。”
多尔衮含笑点头,语气温和地说道:“刚才你忽然抬起头来,我看见你面带愁容,双眼含泪,还以为心念故君,所以才问你对流贼将要攻破京师有何想法。既然你明白我大清应运龙兴,南朝历数已尽,必将亡国,就不负先皇帝待你的厚恩了。我八旗兵不日南下,剿灭流贼,勘定中原,正是你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臣定当鞠躬尽瘁,以效犬马之劳。”
“倘若流贼攻破京师,明朝灭亡,崇祯与皇后不能逃走,身殉社稷,你一时难免伤心,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你肯帮助大清平定中原,就是大清的功臣了。”
洪承畴听出来多尔衮的话虽然表示宽厚,但实际对他并不放心。他虽然投降清国日浅,但读书较多,熟知世情,知道努尔哈赤和皇太极都是不世的开国英雄,而皇太极的识见尤为宽广,可惜死得太早,不能完成其胸中抱负。多尔衮也是满洲少有的开国英雄,其聪明睿智过于皇太极,只是容量不及,为众人所畏,可以算作一代袅雄。其他诸王,只是战将之材,可以在多尔衮指挥下建功立业,均无过人之处。至于郑亲王济尔哈朗,虽以因缘巧合,得居辅政高位,在洪承畴的眼中是属于庸碌之辈。洪承畴对满洲皇室诸王的这些评价,只是他自己的“皮里阳秋”,从不流露一字。因为他对多尔衮的性格认识较深,深怕多尔衮刚才看见了他的愁容和泪痕迟早会疑心他对即将亡国的崇祯皇帝仍怀有故君之情,于是他又对多尔衮说道:
“目前流贼已入晋境,大约七八月间到京师城下,破京师并不困难。臣老母与臣之妻妾、仆婢等三十余口都在京师居住。前年臣降顺圣朝之后,崇祯一反常态,不曾杀戮臣的家人。刚才因京师难守,想到臣老母已经七十余岁,遭此大故,生死难保,不禁心中难过……”
多尔衮安慰说:“我现在正在思虑,我是否可以赶快亲率满、蒙、汉八旗精兵进入长城,先破京师,然后以逸待劳,在京师近郊大破流贼。近来朝臣中许多人有此议论,范学士也有此建议。倘若如此,你的老母和一家人就可以平安无事。向京师进兵的时候,你当然同范学士都在我的身边;一破京师,专派一队骑兵去保护你家住宅,不会有乱兵骚扰,何必担心!”
洪承畴的心中打个寒战。他千百次地想过,由于他绝食不终,降了满洲,必将留千古骂名,倘若由他跟随多尔衮攻破京师,使崇祯帝后于城破时身殉社稷,他更要招万世唾骂。他自幼读孔孟之书,在母亲怀抱中便认识“忠孝”二字,身为大明朝二品文臣,深知由他带领清兵进入京师一事的可怕,不觉在心中叹道:“今生欲为王猛不可得矣!”
王猛是前秦宰相,曾劝荷坚不要向东晋兴兵,后世传为美谈。然而此时此刻,以不使多尔衮怀疑他投降后对大清的忠心要紧。他带着感恩的神情对多尔衮说:“只求破京师时得保家母无恙,臣纵然粉身碎骨,也要为大清效犬马之劳,以报先皇与王爷隆恩!”
多尔衮笑着说:“你空有一肚子学问本事,在南朝没有用上,今日在我大清做官,正是你建功立业,扬名后世的时运到了。”
范文程也对洪承畴说道:“睿王爷说得很是,九老,你空有满腹韬略,在南朝好比是明珠投暗,太可惜了!古人云:‘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睿王爷马上要去攻破京师,夺取明朝天下,你不可失此立功良机。”
洪承畴正欲回答,恰好睿王府的一名亲信包衣带领在睿王府值班的一位内秘书院的章京进来。值班章京先向睿亲王行屈膝礼,再向郑亲王行礼,然后将一个红绫封皮的文书夹子用双手呈给睿亲王。多尔衮轻声说:“你下去休息吧,等我们看了以后叫你。”
值班的章京退出以后,多尔衮打开文书夹,取出用汉文小楷缮写清楚的文书,就是以大清国顺治皇帝的名义写给范青的书信,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特别是对书信开头推敲片刻,觉着似乎有什么问题,但一时又说不出来,便将这书信转递给济尔哈朗。郑亲王不像睿亲王那样天资颖悟,记忆力强,又读过许多汉文书籍,但是近几年在皇太极的督责之下,他也能看明白一般的汉字文书,能说一般汉语。他将给范青的书信看完之后,明白全是按照睿亲王在午膳时吩咐的意思写的,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便遵照往日习惯,将缮写的书信转给范文程看。
范文程将书稿看了以后,在对范青应该如何称呼这个问题上产生犹豫。但是他话到口边咽下去了,不敢贸然提出自己的意见。他记得睿亲王在午膳时面谕值班学士,这封书子是写给大顺国王范青的,并且将书子的主要意思都面谕明白。如果他现在反对这封书子的某些关键地方,不是给睿亲王难堪么?他的犹豫只是刹那间的事,立刻将书信稿递给洪承畴,态度谦逊地说道:“九老,你最洞悉南朝的事,胜弟十倍。请你说,这封书子可以这样写么?”
洪承畴对范青的态度与清朝的王公大臣们完全不同。清朝的掌权人物同范青、张献忠等所谓“流贼”的关系多年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素无冤仇,只是近日范青要攻占京师,才与清政权发生利害冲突。洪承畴在几十年中一直站在大明朝廷方面,成为“流贼”的死敌,最有政治敏感。当洪承畴开始看这封书信稿子的第一行时就频频摇头,引起了两位辅政亲王和内院大学士的注意,大家都注视着他的神情,等待他说出意见。
洪承畴看完稿子,对两位亲王说道:“请恕臣冒昧直言,范青只是一个乱世流贼,不应该称他为大顺国王。我国很快要进兵中原,迁都京师,勘定四海。这书信中将范青称为大顺国王,我大清兵去剿灭流贼,就显得名不正,言不顺。天下士民将何以看待我朝皇帝?”
济尔哈朗一半是不明白洪承畴的深意,一半带有开玩笑的意思,故意说道:“可是范青已经在开封建立国号大顺,改元永昌,难道他还是流贼么?”
洪承畴回答说:“莫说他占领了开封,建号改元,他就不是一个乱世流贼。纵然他攻占了京师,在臣的眼中他也还是流贼。”
“那是何故?”
洪承畴说:“范青自从攻破洛阳以后,不断打仗,不肯设官理民,不肯爱养百姓,令士民大失所望,岂不是贼性不改?自古有这样建国立业的么?”
洪承畴从崇祯十一年,潼关南原之战后,被任命蓟辽总督,直到去年投降满清,一直在辽东活动。他对流贼的认知还停留在崇祯十一年前,他在中原清剿流贼时候的印象。对这一两年范青经营河南,建立地盘,设官理民,治理百姓的情况并不了解。即便有所耳闻也并不相信流贼有这样的能力,这样的人才,更不相信范青仅仅一年多的治理,会有多大效果。所以他的话,在客观上也误导了多尔衮。
济尔哈朗说:“可是听说他在三四年前打了许多败仗,几乎被明朝官兵剿灭。从崇祯十三年春天奔入河南,此后便一帆风顺,大走红运,直到前几个月破了西安,随后在开封建立伪号,确非一般流贼可比。你说,这是何故?”
洪承畴说:“臣知道,流贼如今已经占领了河南全省,又占领了半个湖广,整个陕西全省,西到西宁、甘肃,北到榆林,又派人进入山东境内,传檄所至,纷纷归顺。在此形势之下,人人都以为流贼的气焰很盛,必得天下,然而依臣看来,此正是逆贼灭亡之道,其必败之弱点已经显露。目前议论中国大势,不应该再是流贼与明朝之战,而是我大清兵与流贼逐鹿中原。中国气运不决于流贼气焰高涨,狼奔豕突,一路势如破竹,将会攻破京师,而在于我大清兵如何善用时机,善用中国民心,善用兵力。目今中国前途,以我大清为主,成败决定在我,不在流贼。简言之,即决定于我将如何在京师与流贼一战。”
济尔哈朗认为大清兵的人数不过十余万,连蒙、汉八旗兵一次能够进入中原的不会超过二十万,感到对战胜消灭范青没有信心,正想说话,尚未开口,忽然睿王府的一个包衣进来,向多尔衮屈膝启禀:
“启禀王爷,皇太后差人前来,有事要问王爷,叫他进来么?”
多尔衮问:“哪位皇太后?”
“是永福官圣母皇太后。听他说,是询问皇上开春后读书的事。”
“啊,这倒是一件大事!”多尔衮的心头立刻浮现了一位年轻美貌的妇女面影:两眼奕奕生辉,充满灵秀神色。他含笑说:
“你叫他回奏圣母皇太后:说皇上开春后读书的事,我已经命礼部大臣加紧准备,请皇太后不必操心。一二日内,我亲自率礼部尚书侍郎和秘书院大学士去皇上读书的地方察看,然后进宫去向圣母皇太后当面奏明。”
“喳!”
禀事的王府包衣退出以后,多尔衮将眼光转到了洪承畴的脸上,济尔哈朗和范文程也不约而同地注视着洪承畴。可是就在这片刻之间,多尔衮的思想变了。首先,他也不相信范青的兵力有所传的强大;其次,他认为不要多久,对范青的兵力就会清楚;第三,他在率兵南征之前有几样大事要做,这些事目前正横在他的心中。哪些事呢?他此时不肯说出,也不想跟济尔哈朗一起讨论。于是他慢吞吞地抽了两口旱烟,向洪承畴说道:“给范青的那封书子,你有什么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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