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六月，柳絮满天。

是年，长安的春来得要比往常晚些。

辰时不到，熊月生便早早起来，在夫人的帮助下，正好衣冠，从秦王新近赏赐他的三进大宅门中快步走出。

如今六品加身的熊月生，早不再是当年那个郁郁不得志的草堂小吏。

别看熊月生的官阶在秦国朝堂内算不得什么，但他现在是天听司的司丞，拥有直接面圣的权利。

自从以雷弱儿为首的一大批羌氐旧贵族失势后，王猛以无与伦比的速度一年之内连升五级，受宠程度和势力在秦国都是一时无二。

朝野传闻，宁可得罪秦王苻坚，也不能开罪丞相王猛，由此可见王猛已是权倾朝野。

除了秦王之外，所有府衙高官都入不了他的法眼，这其中天听司却是一个例外。

这个小小的衙门成立不长时间，却始终罩着一层神秘面纱。朝野上下均不知其所担职责，所务差事，只知道天听司受秦王直管，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而天听司司监的任命，也让众人玩味。

雷弱儿，前任丞相，失势旧贵族，这其中自有不少嗅觉敏锐的巧吏，会把其与王猛联系在一起。

王猛的光芒太盛，他一年之内连升五级的奇迹更是叫人惊叹。因为他的光芒四射，所以熊月生在一年内从没品的杂役直接连跳四级，坐上六品司丞的职位，反倒是没有多少人注意。

不过，这对熊月生来说是件好事，他可没有王猛那样坚实的臂膀，担不起万众捧杀。

府门外候着一辆牛车，熊月生每天都是早早乘着它前往官署，开始一天的辛劳。

如同往日一般，熊月生离家后习惯性的向四下瞟了一眼，然后匆匆登上牛车。

赶车的是个老把式，少言寡语，只要主子没有吩咐，他就会扬鞭走上那条熟悉的石板路。

“等一下，老黄！”

熊月生忽然出声，老把式连忙勒住壮牛。

“好久没吃胡汤了，去老地方吃一碗……”

老把式心领神会，轻拍牛背，慢悠悠的启动了牛车。

车厢晃动，熊月生也回了神，将目光从街对面地神祠里的一柱高香上收了回来，心里闪过无数的念头。

熊月生所说的老地方，距离天听司府台不远，在一条曲折的小巷里。

牛车进不得里面，只好停在大道上等待，熊月生快步来到秦记胡汤的幌子下，扫了一眼四周，见无人关注，这才低头跨了进去。

秦记胡汤里间雅室，环境雅致。谁也不会想到这间不起眼的小食肆里竟然还有这么一处讲究的地方。

伙计将一大碗热腾腾的胡汤端上后就退了出去，雅室里只剩下熊月生一人。

胡汤是这些年来从胡人那边传入的美食，杂面拌上新鲜的蔬菜和肉丸，再配上胡椒和盐吧，味道辛爽通气暖胃，是长安城里十分流行的吃食。

熊月生并没有果腹的欲望，他把双手捂在热乎乎的大碗上，注视着雅室正对面的一扇小门。

“吱呀”一声，果然期望中的声音响起。门外走进一位皮肤麦色的美丽女子。

那女子一双大眼如曲江波动，水光盈盈。见到熊月生，女子身未站稳，便笑着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麻纸。

纸上写着：让司丞大人久等了，小女子告罪。

“诶～，熊某才到不久，不想是大小姐亲临，可别说这么见外的话了！”

熊月生连忙起身拱手，向来人施礼。

平常见面都是一个叫做魏孝的少年郎传话，没想到今日见到了主家。

熊月生诧异之际，也隐隐觉得要出大事。

女子拿起桌上的纸笔，再次写道：好，大家都是一家人，小玉就不说两家话了。熊大哥之前乔迁之喜，小妹还未来得及道贺，正好年前得了一座文昌宝塔，再合适不过熊大哥了！放在府上不但可以镇宅，又可以祝熊大哥青云直上。

“这怎么使得呢……”

“放心，熊大哥。

小妹让魏孝放进送菜的推车里入府，保证不会有人看到的。再说妹妹给哥哥送件礼物，旁的知道又有何干？”

与熊月生见面的正是小玉。

这些年来，小玉随同丑徒学习风媒之术，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特别是在她离开苏和身边后，能力和经验迅速成长。

丑徒在外奔波，她就坐镇长安，不长的一段时间里，就建起了一张网罗四境的情报网。

类似秦记胡汤这等规模的小站点，她们在长安城里就有不下数十家，花费之巨，也是不计其数。

好在有苏和这个大财主的鼎力支持，新生的风媒组织才能在短时间内遍地生根。

“那就多谢大小姐了！”

熊月生讪笑，受了对方的这份好意。

此刻，他胸中波涛翻涌，却又无法抉择。以熊氏一族在益州的财力，熊月生并不缺钱，生活亦无忧。所以钱财上的恩惠并不能触及熊月生的本心。

如今，熊月生在仕途上一飞冲天，要权在握，别看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司丞，却是可以直接面见秦王。并且，天听司的司监雷弱儿现在也只是个摆设，司中主事之人正是他与另外一位司丞，权力不可谓不大。

有了权力，境遇也不同了，熊月生的想法和立足点自然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如今，熊月生已经不是当初的吴下阿蒙，他现在既有钱、又有兵，不想再把自己的命运与那个云里雾里的神秘人绑的太紧。

他害怕那个人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会让他在一夜间把现在拥有的一切化为乌有。

但熊月生也深深的知道，他身上已经烙上了那个神秘人的印记。他如今的权力和位置，都是拜那人所赐，就连现在他的情报来源还是紧紧依托着对方，可以说如果没了那个人的帮助，他在天听司和长安城里就是举步维艰。

羽翼初成的雏鹰向往蓝天，也畏惧身下的万丈深渊……

此时此刻，熊月生就是那只雏鹰，左右不决，纠结难择。